李茂这一生,从来没有觉得这般无力过。
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无论他如何想要摆脱,总会再一次勒住颈脖。
不管她的妻子怎么愚笨,怎么没见识,怎么犯过错,但他总是希望她改好的。为了这个,他甚至连她的未来都想考虑好了。他向自己的娘亲下跪,他向自己的侄子认错,他能解决所有来自外部的阻挠,可还是不能改变自己的妻子。
他们都觉得他在成长,他在想办法改变这个局面,改变大楚,改变家里的窘境。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要改变的,只有她。
他的母亲,他的侄儿,他的儿子,每一个人都比他们夫妻要聪慧,要机警,要决断,要有魄力,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活的很好,活的很快乐,若他们坐在他的位置上,每一个都会比他做的更好。他们需要他改变什么呢
他在妻子的身上看见的何尝不是自己的影子?他希望她能变好,就如同他自己已经变好,已经可以活的顶天立地,他也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能回头一般。
世人能原谅男人的狠毒和自私,赞誉着一个又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为何不能原谅她一个妇人的愚昧无知?
李茂一直觉得,生在自己家这般的家庭里,最可贵的不是爹留下来的爵位和名利,而是爹留下来的豁达的宽容。他和妻子这般不堪,可所有人都依然愿意给他们机会,希望他们能悔过,走的更好,也让他想向所有人证明,虽然开头并不美好,可结局总还有圆满的希望。
可是如今,她的妻子又开始了自己的那套“鬼神之说”。
之前说他娘是大嫂附身,要来府里报仇的,现在又说大嫂亲自来了,目的就是为了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她这般愚笨,连害人都害不好,除了他和铭儿,有谁愿意为了她斗智斗力,耗费所有心血?连他的母亲,在知道她的盘算后都能轻而易举的翻覆结果,大嫂那样的女子,在泉下见了她的活法,也只有嘲笑的份,哪里会和她计较这个?
他家朗朗的国公府,又何惧鬼魅?
如果说做错了事就永远无法摆脱,那他这般推波助澜之人,才是妻子能够作恶的帮凶,她走到这一步,他也应该要罪该万死才对。
一时间,李茂涌起了一股“物伤其类”的悲拗。
“铭儿,你娘累了,你出去自己玩吧。”李茂强打着精神,木着脸对儿子说。
“娘才刚刚起床,娘不累。”李铭看着他爹的脸上一片心死的表情,连忙猛摇着头。
他若走了,娘说不定要被他爹训斥成什么样。他不能走。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李茂承认自己对孩子的凶是迁怒,可是他这股郁气要不泄出来,他怕他真会做出什么错事来。
“我……”
“铭儿,你出去吧,你爹要和娘说说话,你呆着总不好。”
李铭见娘也赶他走,泫然若泣地低着头出去了。
他也不走远,就坐在爹娘卧房门口的门槛上,小耳朵支的高高的,听着里面的动静。
“你说吧,到底又是什么事!”李茂无力地揉着太阳穴坐下。连续一天一夜都在审问,内忧外患的压力之下,已经把他逼得无法好好说话了。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毅力过人或智计无双之辈,很多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他却要花费许多功夫。说是审问,其实他除了听着,什么都没有做。而审问出来的结果越是扑朔迷离,他的神经就越是紧绷。
这样的情况下,他回房来找妻子,本就是为了放松的,他现在需要的是一句温暖的“你回来了”,是一张床,是一个拥抱,而不是“你给我找个天师来作法”。
可这样的小小愿望,都已经一点一点的飘走了。
“昨夜,我睡到半夜醒来,看见了大嫂站在我的床头。”方氏神色迷蒙的回忆着。
“我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我咬了咬舌头,很痛。我便知道自己不是做梦,而是大嫂真的来了……”
李茂见着妻子这般迷惘的样子,不由得喉头一哽,带着悲伤的眼神说:
“那是你的幻觉。你生病了,方婉。”
方氏连忙摇头。“我没生病,我自己知道。前些日子,我每天都在过着煎熬的日子,好不容易放开了心结,又得到了你们的原谅,怎么又会在这个时候生病?我连晚上失眠的毛病都没有了,除了睡得浅些,没有什么其他的毛病。”
“老爷,她就站在那对我笑,也不说话,全身皮肤泛白,还湿漉漉的,就和当年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方氏看着自己的丈夫,“老爷,你信我一次,信我一次好不好?就算你觉得我荒诞无稽,就全当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找那个张道士回来看看……”
“你还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就是这般打算?”
李茂的声音微微粗哑。
“你的打算就是再驱一次鬼?”
李茂忍住一鼻的酸涩,闷着头就往外走。
“我出去冷静一下,我怕我再坐在这里,会脾气吓到你。”
他快步奔出外室,脑子里想着该去哪里独自排解。一打开门,却看见一脸无助的坐在门槛上的李铭,斜斜地歪着头,看着从房里走出来的他。
李茂不知怎么的,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将头放在他的小肩膀上不住颤抖。
他一直在为着家人和孩子努力坚强,可此刻,他实在是再也无法坚强了。
李铭先是被父亲的举动吓了一跳,然后突觉肩膀上一热,吓的连动都不敢动了。他只能扭过脖子和周围的下人们说道:“你们都离开一会儿,我有事和我父亲说。”
这些下人见到这种情况,连头都不敢抬,连忙全部退开。
李铭也是不知所措,除了哥哥,他还没有这样被人倚靠过,他只能极力垫着脚尖,像祖母对哥哥和他常做的那样,不停地抚着父亲的背部。
抚摸间,李铭感觉到自己的手掌摸到了父亲鼓出来的脊椎,他父亲的大衫与夹袄之下,原本还很健壮的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瘦成这样了。
他为什么没现呢?是因为冬衣厚重?是因为他的印象中父亲就应该是那般养尊处优,处事不惊的样子?
不,是因为他离开锦绣院后,和父亲的亲近也越来越少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呢?嫌自己的娘烦人,嫌自己的父亲管的多,羡慕哥哥的无拘无束,用出浑身解数,在奶奶面前又告状又哀求,使出一切办法逃离出锦绣院?
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娘亲不对劲了吧?可是他无法接受那种不对劲,所以将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封闭起来,只敢远远的躲开。
娘亲如今被逼的快成了疯子,何尝没有他的一份罪过?
从内室里奔出来想要挽留丈夫的方氏,看见丈夫和儿子像是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一般拥在一起的场景,不知为何,悄悄的躲在了外室的门后。
她就这样看着丈夫将脸完全埋在儿子的肩膀上,像是当年公爹死去时那般无声的哭泣。她的儿子鼻子通红,却要强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抽泣,为了不让自己的身子颤抖而引起丈夫的注意,他只能悄悄的猛掐自己……
方氏捂住脸面,一下子无力地蹲跪了下去。
她做的什么孽啊!她让一个好好的家变得差点分崩离析,让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再也不信任自己,她看重权势,便失了权势;她看重爵位,却让丈夫和儿子和自己离心;她看重自己,现在却连自己都变得不人不鬼,怀疑其自己了!
一时间,她觉得生无可恋了起来。
一家三口,一间卧室,突然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屋外,已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李茂,和早熟到可以知晓生了什么事的李铭,在强掩着悲伤互相安慰;屋内,是满腔悲愤与后悔,恨不得马上就死去,好让她最爱的两个男人能够解脱的方氏。
这一间偌大的卧房,似乎已经承受不了这突然而来的各种情感了。
李茂父子就在外室的门口平复着各自内心的伤口,互相依靠着支撑着对方。
……直到李铭再也垫不住脚尖,两个人一起倒下。
李茂从地上爬起身,伸手抹了一把脸,伸出手去拉起儿子。李铭一个踉跄,小腿不住抖动,根本没办法站住。
李茂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扛起儿子,没命的往外狂奔。
“爹,你干嘛啊爹!”
“爹带你去书房,找个下人给你揉开纠结的筋肉。”
“啊啊啊啊!爹啊!放我下来自己走啊!我要吐啦!”
“那你就吐吧!吐不出来,你就哭吧!”
看着父子俩奔远的方氏已经哭的湿了满襟。方才她压抑着不能出声,如今总算是能够大哭出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人们早就已经被驱离,就算是角房里守着的婆子们,也不敢出去看看究竟。三绣方才已经被李铭和李茂吓破了胆子,准备等方氏哭完再进屋子,免得主子尴尬。
片刻后。
锦绣院的内室里,方氏拿出一包小金粒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如今已经无人再信她的话,这张静摆明是要来一直纠缠她,不让她平安生出孩子的,与其又憋屈又悔恨地带着惊吓死去,不如现在自己自尽,还能给丈夫和儿子留下点念想。
方氏拿着金粒,在脑子里一直想着若是自己自杀了,她的话也就会被人相信。而她一死,所有罪孽就此洗清。
她想谋害张静的儿子,自己和孩子两条性命去抵,天大的罪孽,也可以洗清了。
她想着他们父子会有多么懊悔,多么难过,一时间莫名的快慰涌上心头。
我没有做巫蛊!我没有找那神婆害人!我没有撒谎!
你们看!我没做过这些!
我是想要害人,可是我想了五年才敢下手!
我已经要死了,可是你们这些人都是不亚于自己的凶手,凶手!
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们!
方氏拿起一粒金珠,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又端起那杯水……
嘭嘭,嘭嘭,嘭。
方氏的动作僵住了。
她把手移到自己的肚子上。
嘭,嘭嘭嘭嘭。
方氏肚子里的孩子像是疯狂的想要出来那般的动作着。
方氏的手甚至感觉到了小家伙猛力踢打后的凸起。
一尸两命,一尸两命……
她的胸口猛然间痛的无法呼吸,这剧烈的胎动提醒她,她肚子里的是个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什么泥胎木身的物件。
她吐出嘴里的金珠,抱着肚子又哭又笑。
她该说不愧都是李家人吗?就算是还没出生的孩子,也是一般的性情?
他们通通都不会说教,也不愿责罚,而是用至纯的感情和令人怜悯的心来诱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