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如果不是井野现在被定住, 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厉害,她恐怕即刻便会问出声来。井野错愕又惊惧地捕捉周身乃至自己的身体里的响动, 可除了紧促的心跳声外,便没有其他声音了, 就像刚刚那个清透温和的女声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可井野清楚那不是。
她是一个忍者, 无比相信自己的五感和直觉,她刚刚非常清楚地感觉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来,那声音不是经由空气传播触碰她耳膜而来的, 而是像直接在她身体内部响起, 语言直触敏锐的神经。井野本身修习的家族忍术就是心转身,几乎瞬间就意识到有别的意识入侵了她的本体,于是惊疑不定地想要试探刚刚那个声音的来意。
可是那个声音不再说话了, 她抛下一个问句,就沉默下来, 好像消失了,又好像在等井野的回答。
“别害怕, 小钥匙。”在井野还在试图与身体里的声音对话的时候,凝渊已经从宁次怀里抱走了薄野翎。
她把银的少女放在地上, 手指轻轻从薄野翎锁骨下方的伤口划过。她的手指带着光, 那些闪耀在指间的微光钻进薄野翎的伤口,正在大出血的伤口便停止流血,开始愈合。
凝渊表情平静, 甚至带了几分温柔“等我解开你的封印, 你就又是一个精灵了, 也许还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她语气变得缱绻,像是在和某个感情深切的老朋友道别“但是,其实我不希望你能活下去,当然,我不是怕你活下去后真的会要我的命,我只是觉得你即使活下去,也会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里吧。因为封印解开,整个世界都会混乱,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还会把整个世界乃至平行世界一起推向毁灭。”
凝渊注视着薄野翎,仔仔细细看着她苍白的脸“如果一会儿觉得太难过,就睡一觉吧,不要硬撑。你是我亲手促成的生命,我不想你继续狼狈活下去,然后和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糟糕的一切一起被断送。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说,至少对我不太一样。”
凝渊将手指点在薄野翎额头,低语缠绵“该结束了。”
天空一片阴沉,满天乌云沉沉压在鹤见城的废墟之上,风吹过,吹得满地沙烁碎石轻轻滚动。
井野停下了和那个声音的单方面对话,看着凝渊伸出手来,轻声的吟唱着什么。她一身利落的黑色衣装,虚睁着眼睛,在压城的黑云下犹如一抹暗色的亡灵。世界重新震颤起来,大地愤怒的咆哮,已成废墟的城市复又震动,在之前强震中残存着的破损建筑彻底崩溃。
黑云浓重,而后从看不见的黑云边际处钻进了几丝血红,那云中的血丝从四面而来,如有灵性一般缠绕纠结。黑云卷成漩涡,血丝夹杂其中,漩涡朝地面旋转,像极了快要成型的龙卷风。可地面没有风,空气是凝滞的,黑云席卷而来,夹杂在其中的血丝忽然从黑云中脱出,涌向薄野翎的四肢百骸。
那是什么东西?
井野看着薄野翎无力地躺在地上,看着那些血丝钻进她的皮肤,在她瓷白的皮肤下织出交缠的网。而那个毫不畏惧危险而扑向自己的姑娘啊,此刻正在颤抖着挣扎,大量的失血让她丧失了所有力气,那些红色的东西攀附在她全身,让她看起来像是个缠满了红线的提线玩偶。
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怨恨。’
那个声音忽然回答了井野在心底的怒喊。
井野一怔,脑子瞬间空白下来。
那个声音似乎是察觉到了井野的呆滞,霎那间放大了井野的观感。只那么一瞬,不过一两秒的时间,井野眼前闪过在强震中分崩离析的城镇和村庄,滑落的巨大山石,沸腾的火山和席卷起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一个小岛国的海洋。
人们拥挤在一起朝高地奔跑,怀里紧紧抱着感应到大人们的不安而跟着哭闹的孩子,他们什么都来不及带上,来不及带上吃食衣裳,来不及带上家里饲养的牲畜,甚至来不及带上故人的旧照片,只能本能抓住亲人和孩子,遵从求生的本能朝山上跑。就以此刻而言,不会有任何物品比此时手里紧紧抓着的人对他们来说更珍贵。可海啸铺天盖地地冲来,一切都消失了。
互相撞击的巨浪在海面泛出一大片白沫,白沫中飞出几丝血红,来自于人们最后的绝望。
井野浑身僵硬,哪怕在眼前闪现的只有那么几秒的片段,完全不足以勘此时世界的模样,但她已经不想知道了。井野想要动作,可是她不管怎么努力,身体都动不了分毫,她像是被套在一个坚固的牢笼里,连身体都成了牢笼的一部分。她的灵魂愤怒地大叫,想要从身体里冲出去,把罪魁祸的凝渊揍个半死,可是她做不到,她只能在看着看着,像眼睛通红的卡卡西或其他人一样,无能为力。
井野看着那些像是血丝的东西从云层中卷下来,落在薄野翎身上,看着薄野翎挣扎,出隐忍的哭叫,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谬透了。
‘给你,你要什么,都给你。做点什么,拜托你,帮我做点什么吧!’
她带着哭腔大叫,一点顾忌都顾不上了。
她是个忍者,可是在那张听起来神秘又强大的忍者外壳下,却是一个仗义又单纯的女孩子。她不想顾忌那个声音究竟是什么,不想顾忌同意对方的暂借后自己还能不能拿回身体主控权,她不是英雄也不是救世主,她没有救世的能力,可她想她至少能救自己的朋友。
就算用这个身体换没关系了,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人做点什么,哪怕是牺牲。
薄野翎耳边有声音,她难受得不行,头脑因为血液供氧不足而昏沉,喉咙干涩,外界好像有什么透过毛孔钻进她的身体,触动了某个沉睡在深处的东西,可薄野翎还是能听见耳边有什么声音。
那像是谁的低语,冰冷的充满了可怕的情绪,像是在她耳边不停重复一个诅咒。
阴冷的东西像潮水一样蔓延过来,直到将她整个包裹在一片意识中的森冷海域,薄野翎感觉到了喉咙中的铁锈味,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好似正在崩塌。她恍惚记起那好像是睿智的长者留给她最后的礼物,努力集中精力想要挣扎,可是喉咙中的血气翻腾,她睁开眼,只见在天与地之间,尽是鼓荡的鲜血。
艾斯特尔被染红了。
那个代表着希望的名字从薄野翎的额头里飘出来,它被薄野翎收下时还是亮晶晶的,可是此刻溢满了殷红,变得无比沉重。
凝渊平静地俯视着薄野翎彷徨的脸,伸手将艾斯特尔的名字拂到一边。她看着重新成为精灵的薄野翎,敛去了所有情绪“解开封印吧,把各个大陆之间的门,打开。”
她的话刚落音,被黑云笼罩的天空泛出一分金黄,那金色的光徐徐在天空构成一枚巨大的正在转动的八芒星图案。巨大的八芒星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边角远远的延伸到目所不能及的地平线,它散着威严圣洁的金光,仿若神明的神谕。
凝渊痴痴地看着那八芒星,表情却有些惆怅“这就是……魔女的封印啊。”
她看了半晌,低下头,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笑什么,随后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对准了薄野翎的心口“成为钥匙也许会有一点痛,但对现在的你来说,可能也是解脱。”她看着挣扎在血丝之中的薄野翎,眼睛重新变得冷漠“再见。”
长刀挥出,锋芒快得几乎不可捕捉,可刚触及薄野翎的衣物,就停了下来。
血液从明亮的刀刃上流下来,滴在薄野翎的胸前,开出一朵艳丽妖娆的花。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凝渊的刀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反手掏出苦无,割断所有连接在薄野翎身上的血线,随后毫不停歇地朝凝渊飞去。
凝渊谨慎地放开手中刀选择避开,审视随手将她的长刀丢开的‘井野’。
天空中的金色八芒星逐渐黯淡消失,可这时谁也没有再多看它一眼了。风又开始吹了,吹动‘井野’金色的长,在空中纷纷扬扬。
凝渊看着她,似乎有了些兴致,问:“你是谁?”
‘井野’没有说话,只是侧头看向了薄野翎,她伸出右手,手心浮现出一枚转动的齿轮,随后递向薄野翎。齿轮悬浮在‘井野’手心,她将齿轮放在薄野翎身前后,就收回了手“准备好了,就接下它。”
薄野翎有些不明白现在的事态,她茫然地看着前面的‘井野’。
“法则不同于秩序,没有任何东西能干涉它的运转。你要掌握它,就要保持住近乎残忍的公正,法则不维护正义,法则不追寻公理,法则不眷顾无辜,它可以容许世界范围内的所有疯狂,但是,它绝不容忍任何人,打击它的本质。”
“本质?”凝渊忽然笑了,打断道“因为世界的法则不承认这个世界是虚假,所以想要证实这一点的我,倒变成了打击法则本质的人了吗?”
薄野翎没有理睬凝渊,她怔怔地重复法则这个词,紧盯着此时也在注视她的‘井野’。
“不要呆。”‘井野’平淡注视着薄野翎“虽然我并不愿意让你苏醒法则的力量,但是现在,你刚好需要它。”
薄野翎迟钝地伸手,她看着那齿轮,又忍不住抬头看‘井野’的眼睛。
“怎么?”‘井野’问。
“秩序,和法则……”薄野翎有些结巴,磕磕绊绊地问“秩序是……是继承精灵女王的,她是我的母亲,法,法则……你……”
‘井野’活动了一下手指,她刚刚用这只手全力接下凝渊一击,指骨几乎被刀锋斩断。可现在手心那道见骨深深沟壑已经在短时间内愈合了,恢复得连疤痕都没剩下“有什么话之后再说,先把那家伙解决掉。”
‘井野’方才俯身,转眼便势如破竹地朝凝渊冲去,她的速度极快,像从枪膛中射出的一枚子弹。‘井野’眨眼之间已然近身,手中苦无以鬼魅的手法滑向凝渊的脖颈。凝渊早已后退半步准备直面迎击,她的刀在远处地上消失,瞬间回到她的手里,翻转间格挡下了锋利的苦无。
“为什么来阻止我。”凝渊盯着‘井野’的眼睛“我感觉得到,你应该和我是一样的东西。”
“我不是来阻止你的。”‘井野’一直低敛着双眼,仿佛不愿看见什么,此时她抬眼看向凝渊,凝渊才现这个女孩眼底装满了复杂的情绪,沧桑,怜悯,自嘲,沉寂。
她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一样,用这样的眼神俯视着凝渊,仿佛注视着曾为同类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