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留得枯荷听雨声
九月十五日辰时,燕国使臣皇甫真在太极殿觐见大晋皇帝司马奕,然后启程归国,陈操之少不了要相送一程,从白鹭洲码头回到建康城已是午后,又陪着丁立诚去台城尚书台拜会尚书仆射兼领吏部尚书王彪之,丁立诚是士族子弟,原是益州犍为郡武阳县县令,益州刺史周楚称其官声颇佳,现在又有桓温举荐,既非超升,只是换个郡县为官而已,王彪之当然不会阻挠,命吏部侍曹查检吴郡、吴兴、会稽、东阳四郡可有县令补缺,侍曹道:“此四郡皆是富庶之地,郡县长吏非大族子弟不能得之,暂无空缺,只有前日东阳郡报称吴宁县县令贺铭病重不能理事,表奏拟以其子贺耀补缺。”
王彪之年老健忘,对吴宁县令贺铭没有印象,问:“贺铭是会稽贺氏子弟?”
侍曹道:“是。”
王彪之还记得去年底贺隋、贺铸叔侄诬告钱唐陈氏占田案之事,贺氏在这次土断纷争中惨败,贺隋一系子弟十年内不许参加定品,贺铸被免为庶人,这个贺铭不知是否会稽贺氏嫡系,贺氏衰落已是不争的事实,何妨再踩一脚,王彪之哂道:“县令也可以世袭吗!”
侍曹问:“王仆射的意思是——”
王彪之道:“就让丁立诚补吴宁县令之缺,十一月上旬到任。”
侍曹应道:“是。”即去拟文传书。
丁立诚得知他将赴东阳郡吴宁县上任,大喜过望,吴宁县毗邻钱唐,乃是东阳郡屈指可数的富庶大县,原本这些大县的长吏职位都是被世家豪族把持的,象钱唐丁氏这样的末等士族哪里挤得进去,丁立诚从偏僻的西川小县调任扬州大县,真如做梦一般,为赶在十一月上旬到任,丁立诚便即收拾行装回钱唐,准备省亲祭祖之后便赴吴宁县就职。
沈赤黔决定与丁立诚一道回去,沈赤黔母亲已于三年前病逝,父亲沈劲又远在洛阳,在吴兴武康管理沈氏家族产业的是沈赤黔的叔祖和几个从伯父、从叔父,沈赤黔这次回去主要是招揽吴兴郡各县的流民,为陈操之重建北府兵做准备。
十七日上午,陈操之送走了丁立诚和沈赤黔,与冉盛和几个亲兵骑马回城,陈操之道:“吴宁县距钱唐不过两百里,以后丁阿舅要回钱唐只须三、两日,嫂子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兄长,得知丁阿舅调任吴宁,嫂子一定很高兴的。”
冉盛道:“丁嫂嫂和宗之、润儿她们不是要来建康吗?”
陈操之笑道:“吴宁距建康也不甚远,与西川相比,那简直是近在眼前了。”
冉盛问:“阿兄何时回钱唐接丁嫂嫂?”
陈操之踌躇了一下,说道:“嫂子她们应该可以在东园过新年,近来京中事情会很多,你要多留心。”
冉盛应道:“是,我明白。”
陈操之未回顾府,径去乌衣巷探望谢道韫,这几日他每天都去看望谢道韫,诊脉、察看病情变化、询问饮食睡眠,自三日前换了药剂后,谢道韫胸口烧灼之感大为减轻,也能进食,睡眠状况也好了一些——
陈操之现在入谢府已不须通报,直接进去就是,他来到蔷薇小院,尚未进院门,便听得七弦琴“铮铮淙淙”的乐音,却是那曲《春常在》,听琴音可知谢道韫心情颇为愉悦,《春常在》本来就是深情而美好的曲子。
待一曲奏毕,陈操之方迈步入院,见谢道韫坐在小厅长窗下,沐浴着暖暖阳光,虽然瘦弱,但精神气色不错,陈操之在廊下鼓掌道:“道韫鼓得好琴。”
谢道韫抬起头来,展颜笑道:“子重今日来得早。”
陈操之脱履入席,坐在谢道韫琴案对面,说道:“我嫂子的兄长今日回钱唐,送了他去我就来这里了,你今日好些了吧?”
谢道韫点头道:“身子舒服了一些,只是,痰多。”
谢道韫好洁,偏偏得这种病,让她很难堪,尤其是在陈操之面前。
陈操之给谢道韫号脉,瞑目内视,半晌道:“痰多不用担心,我现在敢断定你患的不是劳疰,而是虚劳肺疾,当然,这病也不轻,须好生调养一年才行。”又问:“你今日食用了一些什么?”
谢道韫答道:“砀山梨一只、羊肉羹半碗,还喝了一杯蜜水。”
陈操之点头道:“很好,要努力加餐,食补不亚于服药。”慢性肺炎也是一种富贵病,若是穷苦人家得这种病,既没有营养滋补,又要辛勤劳作,那病情只有越拖越严重,最终不治,谢道韫当然没有这种忧虑,只愁她吃不下。
谢道韫应道:“是。”
此次病后与陈操之重见,谢道韫就觉得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以前在西府、在会稽,二人相处时都是分庭抗礼、势均力敌、互相佩服、惺惺相惜,但这次她自觉完全处于了弱势,陈操之说什么她只有点头的份,是因为换回了巾帼女装,还是因为病人在医生面前的情怯?
不知为什么,谢道韫这样想时心里却有些欢喜,她喜欢这种感觉,好象很可依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