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二叔家时,他在大厅等我,坐在古色古香的圆桌旁,黑面神也在,陪二叔坐着,两个人没谁说话。但我一眼看到的不是二叔,而是大厅的进门处,一眼就能看到一张八仙桌上供着的牌位,黑色的漆光牌位亮蹭蹭的,牌位后面摆着一个青花的骨灰坛子。
我走的近了,便看清楚了上面的字:吴三省之灵位。旁边还有一个奇怪的图案,是一组九连环,如花纹般绕着整个牌位。
据说,解连环六岁时,便解开了九连环,因此被更名为连环,意味聪明。
我放下包袱,点燃一炷香,对着牌位恭恭敬敬的叩头,道:“三叔,我来看你们了。”烧完香,我便又叫了声二叔。
二叔脸色没那么难看,点点头示意我坐下,然后问道:“吃饭了没有?”
我老老实实回答:“赶飞机,还没吃。”话音刚落,便有位胖胖的中年妇女端着一盅汤放到我面前,二叔让那妇女先回去,碗明天再收。
我一边喝汤,一边想着二叔怪异的态度。二叔从小对我的教育,向来是身体为主,到不会让我挨饿,即使要揍人,也先问:“吃饭了没?”你如果说没吃,他就先让你吃饭,吃完饭在揍。
一想到以往的经验,我有些坐不住,鸡汤喝在嘴里也觉得没味道,便斟酌着开口,道:“二叔,您上一次让我回长沙,不知道有什么事?”他手指扣着木桌,看着我那碗鸡汤出神,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我说话,我看二叔对鸡汤实在很有兴趣,便狗腿的推到他面前,说:“二叔,你喝。”
二叔这才回过神,瞪了我一眼,没理那碗汤,而是淡淡的说道:“你小子天天在外面跑,长沙离杭州才多少路,也不回来看看你爸妈。”
我赶紧赔礼,说您教训的是,以后肯定多回来,但我心里清楚,二叔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件事,果然,我话音一落,二叔就接着说道:“以后盘口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二叔又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下地的事情不许再干。我找你爸妈商量了下,过几天,你去英国那边,现在文物回流,去国外展几年,掌掌眼,能带个媳妇回来最好。”我本来还规规矩矩的听二叔说,这下子再也憋不住,猛的一抬头,焦急道:“二叔,你什么意思?”
大约是我语气有点冲,二叔一瞪眼,狠狠一拍桌子,道:“你说我什么意思?”我明白自己刚才太激动,赶紧端正态度,低声下气道:“没……只是英国那边,我人生地不熟的,大学的英语四级早忘光了,您让我去英国,不跟流放一样吗?”
二叔神色缓了缓,淡淡道:“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老雷会跟你过去,语言什么的可以慢慢学,也不差你赚那两个钱,你好好在那边呆着,别惹事就行。”
我早已经不是那个愣头青了,如果是以前,我可能对二叔深信不疑,可现在,我却觉得这件事情透着诡异,先不说我那妈,我去杭州我妈都觉得太远,恨不得我的铺子就开在家门口,以她的性格,会那么放心让我去英国待好几年?我们家的大事,向来是二叔做主,他态度只要硬起来,我爸也没辙,那么这一次,他让我去英国,难道是为了防止我再下地?
突然,我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二叔让我走那么远,难道是让我躲什么人?联想到昆仑一行,路人甲那一伙深藏不露的人,我顿时觉得浑身寒,然后看着二叔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二叔,是不是因为‘它’……”二叔神情一僵,没有具体的问答我,半晌才意味深长的对我说:“小邪,听话,我没让你回来,你乖乖在国外呆着。”
二叔鲜少这么温和的叫我,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层,但我知道,我猜对了。
只要它还窥视终极里的秘密,那么整件事情就没有完,这一次昆仑之行,路人甲也不知有没有逃出来,但即便逃出来,他此次必定也是铩羽而归。
那股势力,不仅将老六插入了二叔的人里,还将小花也控制在内,如今我们吴家是唯一从斗里出来的,而且还脱离了它的掌控,那么接下来,它准备做什么?难道二叔就是因为这样,才让我去国外?
我理了理思绪,然后说道:“二叔,你知道裘德考吗?”
二叔点点头。我又道:“当初,裘德考也曾经跟它合作过,我即便到了国外,也不一定能逃脱它的掌控,呆在国内,反而安全一些,况且,我现在手中掌握了一些重要信息,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与其这样,不如先下手为强,赶在它们之前,把一切都解开。”
二叔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看了我一眼,冷笑道:“口气还真的,你以为你是谁?我们现在只不过还没有撕破脸皮,一旦真正惹恼了背后的人,整个老九门都将不复存在,二月红、黑背老六、齐铁嘴,他们当年的下场,就是我们吴家的下场。”我心中一怔,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不错,我要抗拒的,是一股很大的势力,我们之所以至今还存在,只是因为这股觉得我们还有用,但如果没用了呢?
二叔说完,疲惫的揉着眉心,道:“不要再说这些傻话,如果你当初乖乖遵照老三的意思,现在也不是这么个局面了。”他说完,便转头去看三叔的牌位,一直看了很久。
二叔的脸庞很僵硬,如同一块生冷的铁,但他的双目是湿的,没有泪,仅仅是一层湿气,但这层薄薄的雾,一直在他眼里,这一刻,我突然现,自己任何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关于二叔让我去英国的事情,我在看着三叔牌位的那一刻,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去英国的事情我没有给二叔答复,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第二天,二叔跟我回了一趟家,我不知道二叔是怎么跟爸妈说的,家里的气氛没有任何改变,到了晚上,二叔不让我在家里住,以要跟我好好谈谈出国事宜为由,把我带回了祖宅,他说西冷印社那里,已经跟王盟打过招呼,我也不用管了。
我突然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那是间小铺子,大学毕业后,三叔给我办起来的,他当时拍着我的肩膀,说:“大侄子,好好干,以后三叔的盘口可都指望你,你可别给我偷懒。”我当时没放在心上,毕竟再亲我也是个侄子,又不是三叔的亲儿子,盘口哪里轮的到我。
我爸妈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大的家业,所以我也很努力,没有想过去继承谁的家业,我明白,一切都要自己奋斗,那间西冷印社,虽然是三叔送给我的,但我花了很多心血在里面。我是学建筑出身,虽然受家世的熏陶,懂些拓本和古董的知识,但还没到能自立门面的地步,所以接了铺子后,没日没夜的补拓本的知识。
可是现在,二叔仅仅一句话,我努力了多年的小铺子,突然就不用我操心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普通人,因此努力打拼着,别人认为我躺在老爷椅上打盹时,其实我大多数时候,是在琢磨新收到的东西,结果突然间我现,自己一点都普通不起来,我爷爷是赫赫有名的土夫子吴老狗,我三叔家大业大,一身家业都留给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总觉得之前的二十多年,就像一场梦一样,所有人共同打造了这个虚幻的梦,而我就是那个做梦的人。
现在,梦醒了。
我那间小铺子,其实是可有可无的,对于吴家的家业来说,不值一文钱,用三叔之前的话说,你别亏就万事大吉了。对于我的人生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梦境而已,我一直奋斗的东西,其实在外人眼里,是一文不值的。
我坐在祖宅的大厅里,大厅很空旷,布置的古色古香。二叔在楼上的书房,老雷跟着二叔旁边,门神护卫一样,这让我不由想起了潘子,三叔救过潘子的命,我可以理解潘子的忠心,那么老雷又是因为什么呢?
正对着我的,是三叔的牌位,我看了看吴三省三个字,又看了看旁边描金画的九连环,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当我看着三叔在火中挣扎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让我几乎窒息,而此刻,我看着三叔的牌位,心里出奇的平静,那种平静,仿佛是一潭死水,半点波澜也无法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