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暮春,兴元府天汉楼下,汉川两侧芳草萋萋,细雨绵绵,右侧坂月川和大渚河间,田畴、屋舍、船架鳞次栉比,悠扬的渔歌和号子声里,孤身返归府城主持女塾的崔云和,长直披至窈窕的腰身间,在画梁云阁间,隔着窗牖远远往西眺望着,然则汉中水墨般的山间,只有淡泊的雾气不断涌起,她的眼及到了这座山,但很快又被更远处的幡冢山、青泥岭、木皮岭,重重阻隔着。
整个兴元府的坊市间,到处矗立的楼阁中,像她这样凭栏而立,往西而望的女子,不晓得有多少。
连绵曲折的祁连山下,旌旗的角在微凉的晨风里卷动着,拂着天际的寒星,一声又一声的宵柝和铜钲声中,举着燃烧松明的唐军骑兵们,头盔帽檐下的脸庞充满着坚毅不拔,他们沿着河西走廊的绵长的河川,看着四面金黄色和苍翠色的山峰,蜿蜒地前行着。
向西,向西,继续向西而行。
每到一处残破失修的军城,或者一座坍圮的烽堠,蔡逢元、张羽飞便会一举手,部分骑兵就环绕着其站成圈,接着战士们下来,手把手将其修复,并在四周割取长草,堆成堆,然后用火点燃,狼烟焰火在新的地点升起来,光耀在河西狭长无比的土地上,恰如高岳在地图上勾画出来的红圈那般,不断往西,一处接着一处延伸,并用烽火,向留在鄯城的高岳汇报着军队的行程。
跟在骑兵队伍后,是一队队被买来或雇佣来的骆驼,它们脖子下的铃铛晃动着,迎着碛西在春季难得的微风和雨点,一步一个脚印,将京畿、剑南、凤翔—陇右—金城—鄯湟这一线不断转运来的谷物、白练绢布,前者被充实到刚刚收复的军城和烽堠仓中,后者则也被送至那里,用来向山水寨或当地百姓交换更多的粮食。
粮食,只有粮食坚实地将唐军骑兵的路线继续往前推进着!
补给线往西,就此也如骆驼的脚印般,越来越长!
最终,鄯城的衙署正堂中,高岳提起了笔,饱满的笔尖在地图的沙州敦煌位置短暂停留下,接着在其上勾圈,一气呵成。
最终抵达敦煌城的唐军,是定武军的四百骑兵,还有神策威戎军的七百余骑兵。
定武军是要作为光复战里的主角,胜利进入到河西和安西的锁钥,敦煌的。
而神策威戎军的路会更长,他们的前身是安西北庭行营,当初辗转八千里路,入关平叛,而今骑兵当中一些头花白的老兵,手擎着行营的战旗,同样要从陇山走起,走八千里路,回到当初辉煌的起点那里去。
当年,他们的父兄,在朝廷的征调下,自山东万里至安西,扎根在了那里;
当年,他们还是满头青的少年,安西的河川边,父亲和兄长递给他一方裹头,就这样匆匆将总角解下,扎成了髻,随即披上了黑袍,讲武台上将军在旗帜下慷慨激昂,告诉他们:“朝廷有难,入关靖难。”
卷卷风沙里,他们列着绵绵的长队,向东进开拔,许多人只是回头,对着龟兹千佛山上的白塔深深望了眼,希望将它的身影刻在心中。
谁想这一眼,三十多年过去了。
许多老兵的髻,也染上和千佛山上白塔相同的颜色。
敦煌城东的烽堠台,不紧不慢地燃起了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