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鸿章接替了薛焕的苏抚,吴煦的心中便总有些不安。他跟关卓凡之间,过往虽有过些冲突,但好在自己见机得快,认低服软,总算应付了下来,没有出大毛病。而李鸿章这个人,就未见得这么好打了。
“也不必怕他。”吴煦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薛焕这座冰山虽倒,但李鸿章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安徽佬,洋场上的事情,哪里搞得清?必定还是要借重自己!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似的,这天下午,巡抚衙门有人来通报,说李中丞用过晚饭之后,想到城东的道署衙门来逛逛。
这就很像是朋友之间的小访了,吴煦得意的想,还是要靠我。等李鸿章到了道台衙门——此刻还兼做了江苏的皋司衙门,吴煦不管心中怎么样轻视,“做此官,行此礼”,到底上司驾到,不能不全套公服,衣冠出迎。
“老兄不必多礼,”李鸿章笑着说,“难得清闲,天气又热,我随便出来走走,老兄又何必衣冠肃客。”
“是!恭敬不如从命,请抚台先在这里坐一坐,饮酒赏月,我这就遵命换了便衣来奉陪。”
酒是好酒——吴煦特意准备的法国葡萄佳酿,以冰凉的井水镇过,倒在雕花的琉璃杯中,入口极佳。于是在花厅的院子里设下桌椅,以几样果子和小点心佐酒,主客二人在月下闲谈,树影婆娑之间,风雅得很。
谈的却不是风月,而是战局。李鸿章表示,曾国荃得彭玉麟水师之助,督兵两万余,进驻雨花台,长毛的“天京”被围,整个战局很是有利。而李秀成如果再来打上海,他预备和关卓凡分督南北,协力据守。话中暗暗示意,上海的防务,仍旧要借重“中外会防局”。
借重会防局,也就是要借重吴煦。于是说得起劲,听得有趣,座中的气氛变得很融洽,酒也就下得很快。等战局谈得告一段落,李鸿章忽然用自惭的声音说道:“忝为巡抚,说来惭愧,昨天京里来的人,问起江海关的关税确数,我竟无以为答。听说老兄这里有本简明的数簿,能不能借来看一看,让我也开一开眼?”
“抚台误听人言了,没有什么简明数簿,只有帐簿。”
“那能不能看一看帐簿?”李鸿章饶有兴味地问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吴煦酒到半酣,已有熏熏之意,心想:你一个翰林出身的官,经史子集自然是好的,可是论到账目,就算敞开来让你看,再拿把算盘给你,难道你就能得其要领?于是唤了人来,到道署的账房内,取了十几本帐簿来,摞成一摞,双手奉上。
“原来只有十几本,那么账务上的事,看来也没有多难。”李鸿章的酒量极好,但此刻却扮出一副醉意,随手翻着这些账簿,漫不在乎地说。
“怎么不难?好叫抚台得知,这还只是总账。还有那些分账,太过琐碎,不便烦渎大人。既然要看,我取来就是。”吴煦挥一挥手,吩咐道:“都替我搬过来,给抚台大人过目!”
吴煦有些负气,亦有些炫耀,但终归还是渺视的成分多,心里在想:关务税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
于是罄其所有,将帐簿全数捧了出来,总计上百本。李鸿章略略翻了翻,忽然把身子向后一靠,笑道:“这些帐,条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带回去看一看,明天日落之前,一定奉还。”
不等吴煦有所反应,紧接着便大声喊道:“来啊!”
“嗻!”带来的四名亲兵,暴诺一声,走了上来。
“把这些帐簿,替我包起来带回去。”一直很随和的李鸿章,忽然扯起了官腔。
那四名亲兵是早就得过吩咐的,答应一声,领头的那个从怀中往外一抽,将一大块黄布方方正正地展开。两人对角扯住,往帐簿上一覆,接着兜底一翻,黄布已垫在帐簿下面,跟着四手相交,做成一个大包袱,抬了就走。
“今晚上打搅了,”李鸿章面上酒意全无,拱拱手说道,“我回去看帐!”
吴煦目瞪口呆,眼怔怔望着李鸿章扬长而去,竟连应有的客套都忘记说了,半晌才恨恨地一跌脚:“李少荃,你好狠!”
确实是狠——当初杭州陷落,上海危急,在一片惶惶之中,极力鼓吹引淮军援沪的,正是吴煦!现在李鸿章忽然翻脸不认人,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李鸿章却是志得意满,回到巡抚衙门,连夜召集精于计算的幕友,包括周馥在内,点起明晃晃的巨烛,分工负责,逐本逐项地盘查账簿。结果算下来,上海道上的每月关税及其他各项收入,足足达到了五十多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