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几乎是面无人色地出了屋子,回到值差的下处,心中那一股委屈和窝囊的怨气不仅丝毫未减,而且越来越是郁积。
太监的心性,与常人不同。地位卑微的时候,就像个小媳妇一样逆来顺受,万般委屈都可以忍得下去,一旦得势,则往往又变得异常跋扈。以安德海来说,虽然还只是长春宫的总管,但为慈禧太后所宠信,整个宫内谁见了他都多半要退让三分,就连正四品的总管太监黄敬忠,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兄弟”。
何况安德海的位分,与别的太监依靠勤谨当差,打熬资历升上来的不一样——在打倒肃顺一案中,他是实实在在立过功的。有了这一层缘故,他平日里更是不把宫内任何人放在眼里,除了两位太后,就数他安二爷最大,连小皇帝都不在话下的。
现在却被落了这样大一个面子!以后走出去,那些往日里被自己欺侮惯的太监宫女们,岂有不在背后对自己指指戳戳、捂嘴窃笑的道理?
而且,内务府那边怎样交差?当初对着一班司官,自己夸下好大的海口,拍着胸脯说,“这个‘颐和园’,都包在我身上!”
现在呢?
宫里边的面子没了,内务府那边的面子也没了。
最重要的是,这么几年,日思夜想,就指着能修一个圆明园,从中上下其手,一笔大财,好“过下半辈子”;现在,不但圆明园没了,连什么“颐和园”也不关自己的事了!
这样一想,不免把满腔怨毒都转到关卓凡身上来——亏我平日在主子面前维护你,现在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由此又想起当初在热河的种种情形,若是没有我安德海牵线搭桥,哪有你关贝子今日的威风了?
此时此刻。就记不起关卓凡从前给他的种种好处,因为与修园子能够弄到的少则数十万、多则成百万、甚至可能上千万的银子相较,从前那些几千几万的就不够看了。于是越想越是不甘,一个人坐在屋角里哭了半晌,心中的郁积无处泄,便自然而然地兴起了一个念头——我能扶你起来,自然也能跌你下去!
这个念头一起。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觉收起了眼泪,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把这个念头思量了一番,却又气馁了。若是别的人,莫说是一个贝子,就是王爷。他安德海也敢斗上一斗。可是这个关卓凡,眼见得就是朝廷柱石,权倾朝野,连恭王都被比下去了,自己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太后面前的一名奴才,拿什么跟人家去斗?
把脑子想得生疼,也没琢磨出一个章法。但毕竟无法释怀,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做事情,于是把长春宫的副总管太监叫进来了。
“李进喜,”安德海坐在暗处,让李进喜看不见自己红红的双眼,“我这会肚子疼得厉害,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敢进去伺候了。今儿晚上宫里归你照应。你给我仔细着,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可收拾你!”
李进喜是跟安德海同一年进宫的,相貌生得朴实,当差极为小心谨慎,份外的话从不多说一句,因此虽不是安德海的死党。但安德海对他却很是放心。
“是,是,二爷您尽管歇着,身子要紧呐。”李进喜赶紧点头应了。“要是有什么病,可得养好了,安心多躺两天。”
“呸!”安德海斜睨着李进喜,啐了一口。太监最迷信,最喜好讨口彩的,自己的一个托辞,却被李进喜说得如此晦气,安德海的草包脾气又作了,“你才多躺两天!合着指望我不行了,你好顶上这个位子?”
李进喜对安德海的颐指气使、胡乱作早已习惯了,因此也不往心里去,只是把腰一弯,不说话了。安德海这才觉得气顺了一点,挥手叫李进喜出去了,把宫里的管库太监小成子叫进来。
这个“小成子”,年纪却不小了,已经有三十出头,平日里活计做得不怎么样,但在偷奸耍滑、钻次打探上却是一把好手,而且年纪大,见识和心计都比别人要强,因此一直被安德海视作亲信死党。安德海的为人,既骄狂又刻薄,宫里面的太监虽然对他当面奉承,但真正跟他走得近的,其实也只有这个小成子。
“二爷,”小成子觑着安德海的脸色问道,“今儿是怎么了?”
“我心里不痛快,”安德海摇着头说道,“你换身衣裳,陪我喝酒去。”
“好咧,咱们上哪?”
“老地方。”
喝酒是好事,但看安德海的样子,只怕还另有别情。小成子想了想,笑嘻嘻地说道:“单是二爷和我,也缺点儿意思,不如把老明也喊上?”
这两年安德海的权势渐增,因此自然有替他办事的人。在家里,是他叔叔安邦太替他管着,在宫里,是这个小成子,而内务府的一个六品的笔帖式,叫做明山的,则是负责替他在外面奔走的。这三个人,便算是安德海手下的“三驾马车”了。
于是由安德海派了一个苏拉,先到内务府去找明山,他自己和小成子换了便衣,到敬事房领了条子,从角门出宫,绕到了内务府北面的一排平房,进了一家叫“春山居”的馆子。
进了门,早有跑堂的忙不迭将二人请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包厢,明山却早已等在房中,连菜都已经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