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心头一震。
关卓凡缓缓说道:“僧王的马队,是最精锐的蒙古铁骑。太后,臣是从八里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亲眼见过,这支驰骋南北、纵横无敌的马队,是如何全军覆没的。”
慈禧点漆般的眼瞳中,隐现异样的光芒,流转闪烁不定。
关卓凡继续说道:“僧王剿捻,追亡逐北,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以亲王之尊,夜晚宿营,同大头兵一样,和衣席地而眠,天色微熹,便第一个认镫扬鞭。人在马上,疲惫极了,几乎不能睁眼,全靠烈酒提神,竭心尽力,无以复加,不愧‘忠武’之谥。可是……终于殒身殉国!”
慈禧低声说道:“捻子……终究是靠了你,才能打平。”
“太后误会臣的意思了——臣这番话,不为表功!臣的意思是:世道不同了,仗不是那么打的了!”
“看你急的……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嗯,你是说,洋枪洋炮出来之后,蒙古马队,不好用了?”
“是!拿臣来说,打长毛,剿捻平回,征美征日,小有微功,全赖洋枪洋炮;排兵布阵,亦都用西法。如果臣带兵,还是当年步军马队那一套……”
说到这儿,关卓凡停了下来,微微地摇了摇头。
辛酉政变,关卓凡御前救驾,步军马队呼啸而来、卷地而去,慈禧是见过的,并留有极深刻的印象;天津阅兵,陆上、海上“演炮”,则是前些天的事情。
两相比较,如何呢?
她不懂军事,但也不会有任何疑义:她当年以为凌厉无俦的那支马队,当不起“冠军号”一百一十磅“阿姆斯特朗”后装线膛炮之一击。
慈禧喟然而叹。
“还有,臣请太后留意,臣是旗人,麾下将士,却是……汉人和洋人。”
这句话,关卓凡声调平缓,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扔进了慈禧的心房中,犹如空谷留音,回响不绝。
她听得出其中意义严重的暗示:该依靠谁?该和谁“联盟”?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这可是叫人为难了。”
“臣以为,蒙古地方广大,为安靖其地,‘满蒙联盟’……还是重要的。可是,世易时移,该如何维持这个联盟,却实有斟酌的必要。不然,不但产出不及投入,还会耽搁更重要的事体。”
“产出不及投入”,好违和的一句话。不过,御姐已经习惯了关卓凡一些奇奇怪怪的说法,略略一想,还是弄懂了其中的意思。
“哦,怎么说呢?”
“我朝一向以婚姻维持满蒙联盟,可是,皇后却是只能有一位的。”
“你是说……”
“是,臣的意思,‘治一经损一经’,立蒙古人为后,就难免冷了其余族群……仰慕亲近之心。如果国家有大事,‘满蒙联盟’缓急可恃,倒也罢了——这叫做‘产出大于投入’。可是,事实却已证明,不尽其然了!”
慈禧默然。
关卓凡暗暗小吸了口气,说道:“臣大胆,请太后想一想,几年后,皇上大婚,如果皇后是一位汉人,又如何呢?”
慈禧心头大震,这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过了良久,慈禧看向关卓凡,叹了口气,说道:“这个事儿,太大了,我一时半会儿,可还……想不定。”
关卓凡说道:“臣唐突,臣的意思,不是要太后现下就做什么决定,臣只是想说,也许换条路子,这个‘产出’,要比‘投入’,大得多呢?”
顿了一顿,说道:“再说,我朝也不是没有过汉人皇后的先例,高宗纯皇帝的孝仪纯皇后,就是汉军旗的,只不过,她的后位,是追赠的罢了。”
“哦?嗯……”
过了片刻,慈禧说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啊,真的像你说的,皇帝大婚,立了汉人为后——咱们先不说汉人那边如何,蒙古那边,该怎么交代呢?”
“回太后,臣刚刚说过,‘治一经损一经’,立了汉人为后,蒙古也许会有一点子不痛快,不过,又能不痛快到哪里去?我朝立后,除了国初立了几位蒙古皇后外,自圣祖的孝诚仁皇后始,迄今为止,都是满洲人,立汉人为后,占的是满洲人的位子,不是蒙古人的位子,嗯,蒙古吃的哪门子醋呢?”
慈禧仔细一想,果真如此。
哎,这个男人,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三千六百字大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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