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辅政王之着力,不止于史实,更是以史实为根基,条分缕析,高屋建瓴,终于言前人之未能言、言时人之不能言。
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佩服”!
哦,不对,是两个字。
不过,赵景贤晓得,辅政王是一个从不做无益、无补之举的人,眼下这种时候,也未必有多少闲心同自己讨论学问,那么,他说这么一大篇儿,目的何在呢?
当然不是为了给孙可望“平反”——孙可望投降本朝,大节有亏,再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个“反”,也是不好“平”的。
更何况,现在外敌当前,辅政王本人也好,朝廷也好,绝不可能去公开表彰一个屈身事敌的“贰臣”。
辅政王自己也说了,“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莫说表彰了,就是辅政王的“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孙可望”之说,也不能够叫第三人知晓。
但辅政王却说给了自己听。
一念及此,赵景贤心中,既大为感动,又不由凛凛然的。
他沉吟半响,终于说话了:
“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前,总觉得,这不过就是一句‘俗话’、‘客气话’——”
顿了顿,“今天聆受了王爷的训谕,始知日月经天、光华万丈!内审诸己,不过米粒之华、萤火之光罢了!”
“竹兄,你这话……可有些过了!”
“不!”赵景贤斩钉截铁的说道,“王爷,这是我的真心话!——王爷之高屋建瓴、洞彻古今,当世虽大,却不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竹兄,”关卓凡一笑,“我的脸真要红了——”
“王爷,请让我说下去。”
“好,好,你说,你说,我不打断你了。”
“轩军有一军歌,”赵景贤眼中,灼灼生辉,“叫做《团结就是力量》,我想,王爷的微言大义,摆在第一位的,就是‘团结’二字!”
关卓凡目光微微一跳。
“南明衮衮诸公,”赵景贤说道,“其愚者,固然不知‘团结’为何物,‘以邻为壑,视友如仇’,以致财力、人力,虽远迈本朝,却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这也罢了,还彼此攻伐!终于为本朝逐个击破!”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也好,‘邻’也好,‘友’也好,‘仇’也好,一并灰飞烟灭了!”
“愚者如是,其贤如孙可望者,在‘团结’二字上,亦不能善始善终——孙可望、李定国若不反目,孙善治国,李善用兵,那不是绝好的搭配吗?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岂能不永?”
关卓凡心想,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一样是不永的——李定国不大好说,孙可望怎么可能真心实意的“共扶明后”?——那只是权宜之际;大局底定之后,他一定是要篡永历帝的位的,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儿罢了!
“退一万步,”赵景贤继续说道,“就算要清除异己、屠戮功臣,也要等到大功告成之后再说啊?哪儿有刚打了两个胜仗,湖南还没有走出去,就拿自己人开刀的道理呢?——真正是王爷说的‘利令智昏’了!”
嗯,看来,赵竹生的心水,还是很清楚的嘛!
“孙、李既然反目,南明不论有多少气力,就只能都花在内讧上了!”
“而且,士气这样东西,可鼓而不可泄——对阵旧日生死袍泽,哪儿来的士气?于是,明军再也没了出滇时的那股凌厉无前的锐气,不论孙部、李部,都不能再有实质性的作为,形势很快逆转,一败再败之后,终于,一个投降了本朝,一个郁郁而卒,大好局面,就此毁之一旦!”
“对法宣战诏书里,有这样的几句话——‘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前线后方,戮力壹心’;祭阎丽亨的时候,这几句话,王爷再次提及——”
“这说的,不就是‘团结’二字吗?”
“还有,王爷祭阎丽亨的雄文中,有‘周顽、殷义,一视同仁’之说;又有‘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的警句——”
“这几句,真正是黄钟大吕!”
“我想,究其竟,也是‘团结’二字——不计恩怨,不论族群,只要是中国人,就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关卓凡一拳一掌,轻轻互击,“知我者竹兄啊!”
赵景贤神采飞扬,“我想,对阵外敌,固然要‘团结’;建设国家,也是要‘团结’的!匪如此,何来盛世?何来大同?”
关卓凡大拇指一翘,“说的好!”
顿了顿,“嗯,此‘其一’;还有‘其二’吗?”
赵景贤点头,“有!”
顿了顿,“听了王爷的训谕,我感慨很深——天底下何有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李定国之所以能够‘两蹶名王’,端赖之前的几年,在孙可望领袖之下,筚路蓝缕,生聚教训,脱胎换骨,化蛹成蝶!”
“譬如一座高楼,看似平地而起,其实哪儿来的什么空中楼阁?第一,地基要打的足够深,足够牢;第二——那是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盖起来的!少一根榫头都不成!”
关卓凡再次拳、掌轻击,“说的好!”
“孙、李再造乾坤,”赵景贤说道,“固然筚路蓝缕,万般艰难;阎丽亨守江阴,那也是一手一脚,做了无数的准备功夫的——”
顿了顿,“如史可法之流,平日里,只会以‘君子’、‘正人’、‘气节’自喜,对吏治、军备,何曾有所着力,有所增益?所谓‘无事袖手谈心性’,临难之时,也只好‘一死报君王’了!”
“不错!”关卓凡拿指节在桌面上一敲,“而且,这个‘一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阎丽亨之死,那叫做‘重于泰山’,史可法之死——我不忍说他‘轻于鸿毛’,可是,就事论事,其于社稷人民,何曾有一丝一毫之补益?”
“这……是!”
“都说‘千古艰难惟一死’,”关卓凡叹了口气,“可是——”
顿了顿,“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竹兄你也是走过鬼门关的人,身历之,目睹之,哪一场仗下来,不是尸山血海?——一死耳,到底有多难?关键是,要死的其所!要对国家、人民有益、有用!”
“如史可法者,以为只要一死,便万事大吉,便成了‘千古完人’了——他去扬州,是奔着守城去的吗?他根本就是奔着‘死’去的!史可法是有死志、无战意!他真正关心的,是成全自己的‘令名’,至于扬州到守的住、守不住——”
打住,摇了摇头,“扬州怎么摊上了这样的一位守将?——唉!”
如是,史可法身上最值得称道的“气节”,也变得轻飘飘的了!
赵景贤怅然半响,说道:“如此说来,史可法所余者,也就是清廉爱民了!”
“清廉不假,”关卓凡淡淡的说道,“可是,爱民?将自己的身后之名摆在城守得失之上的人,能真正爱民?”
“呃……”
“竹兄,”关卓凡说道,“我给你举个例子,扬州城西门,城内地势较低,城外地势较高,那一带,由外达内,树木葱茏,照理,这些树木都该伐掉,不然的话,敌人既居高临下,又有枝干回护,对于城防,是非常不利的。”
顿了顿,“诸将屡次进言,要求砍伐树木,史可法都不同意——嗯,你晓得原因是什么吗?”
“这……请王爷指教。”
“城外高地,是兴化李宦祖茔,史可法以李氏荫木,不忍伐也——权贵缙绅坟头的几株树木,比阖城百姓的性命还要紧要些,你说,他爱的,到底是什么?是‘民’吗?”
赵景贤心头震动,无言以对。
船舱之中,一时之间,异常安静。
舱外波涛起伏,清晰可闻。
过了半响,关卓凡微微一笑,“好了,竹兄,话已经说的太多了——午饭还没吃呢!嗯,镇海是不是也快到了?”
顿了顿,“就这样吧!——南明往事,你我共鉴、共勉吧!”
“是!”
出门之前,赵景贤突然转过身来,跪了下去。
关卓凡大出意外,“竹兄,这是做什么?——起来!”
赵景贤一字一顿,“中国得有王爷,中国之大幸!景贤得追随王爷,景贤之大幸!”
说罢,伏身稽。
关卓凡眼中波光一闪,“竹兄,言重了!”
顿了顿,“吾之所欲,唯中国之强大耳——舍此,无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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