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云,黄帝时,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巫咸。”又有《吕氏春秋》中《勿躬》篇说,巫彭作医,巫咸作筮,可见巫之源极早,及至商周之时,至于极盛,朝中有治史的巫史,有治病的巫医,有祈雨的巫尪,有养马的巫马。但之后,巫便渐趋式微,乃至如今之世,已少之又少。究其缘由,乃于祖天师灭巫。小僧一直不解,道源于巫,为何祖天师要灭巫?”
听阳梵和尚问的是这个问题,说实话赵然很有些诧异,道门夺占中原六百多年,与西方佛门对峙,两边提到的话头,更多是关注于对门身上,即便偶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教出来捣乱,那也是纤芥之疾,不太关注的,至于巫,则更是罕有人提及。
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阳梵和尚是当真研读过不少道藏的,属于“真读者”,而非“随意喷”。
对于这样的和尚,赵然肯定要大力支持、答疑解惑,于是问:“大师从何得知,道乃源于巫?”
阳梵答:“降神、祈福、卜算、治病,此非道之承于巫?”
赵然道:“大师所说的这几点,佛门有没有?是不是承于巫?”
阳梵呆了呆,恍然道:“是小僧想差了,诸教并立,并非一脉相承。那道门的法术、符咒等等,与巫相似,其实也是并立而非传承了?”
赵然点头:“我道门科仪中的剑、印、丹、衣,均自古时朝服而来,符箓咒文则传于天庭,与巫何干?大师刚才说到相似,巫咸之擅卜卦,卦从何来?卦从伏羲氏而来,能说卦为巫之所传吗?”
赵然又道:“再说一点,道为道学,巫为巫术,学和术之间的分别,切切不可闹混了。称道为学,是因为道所探究的,是古往今来上下宇宙的总体认知,而巫呢?巫则从未有过如此成体系的认知,他们仅仅是看到了一点皮毛,而没有深入探讨其中的内在法则,久而久之,便陷入了思想上的混乱,到了后期,许多大巫甚至连字都认不全了,专司操神弄鬼、搜刮百姓、逼人建庙、强迫祭祀,甚至以活人祭祀江河,如此之巫教,祖天师率道门灭之,岂非正合天道?”
阳梵喜道:“多谢道长解惑,小僧胸中块垒平息矣。”
赵然温言道:“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只不过大师身在西夏,又非道门中人,没有条件专心修习道藏,故此有些迷障也很正常。”
阳梵道:“也不知今后有没有机会,前往大明。”见赵然表情有些惊讶,笑道:“道长不需为小僧担心,在我菩提堂、玄叶堂中,有许多师叔师伯、师兄师弟都要研读道藏的。”
这下轮到赵然若有所思了,天龙院允许院中僧侣研习道学,但简寂观却禁止道士接触佛学,人家天龙院的这项举措,道门需不需要借鉴呢?
这时,菩提堂中已经聚集了十多个僧人,都是留在菩提堂和左近玄叶堂的值守僧,各自围坐一旁,静听阳梵向赵然的提问,并不时问,见他们完全是请教而非辩难,赵然在解答之余,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由阳梵大师的话题说起,贫道再讲几句。从巫教和道门的兴衰对比中看,一个教派若是没有合理、自洽、完整、成体系的哲学支撑,最终的展,要么不合人之本性从而祸害世间,走向没落甚至消亡,要么固步自封而禁制人之思维,从而不合时乃至宜引整个修行世界的倒退。”
“以我道门为例,先有老庄之道,而后有祖天师之道门。老庄之道,穷究万物生成、变化、展之理,其后又有无数先辈祖师不断探寻、完善,将之扬光大。此道不以岁月悠久而消亡,不以朝堂更迭而兴替,包容并蓄,源远流长,为我华夏延续久存之道统。以此为载,我道门自可经久而长盛不衰……”
“……以贫道观之,佛门亦是此例,可称先有佛学而后有佛门,由此才有西方世界大小佛国。阳梵大师和诸位大师能够有此专业精神、有此专业态度,潜心于学问而探究天地,此乃正途,贫道为此欣喜而诚服。以上,与诸位大师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