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下午,桓乐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拿块板砖敲着岑深打他的核桃,一边吃核桃肉,一边遥望远处的胡同口。
阿贵花了半个小时从屋里爬出来,问他在干嘛,桓乐回答说:“我在观察,夫子说我不懂人心之深,不知世界之大,离家出走可以,但是回去的时候必须写十篇文章带给他。”
“你这夫子是书院里的夫子吗?还有鼓励学生离家出走的?”阿贵问。
“夫子自然是书院的夫子,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子,只是特别穷。”桓乐歪着脑袋回忆着:“他就是太穷了所以才收我的,因为我有钱。”
阿贵:“……你们夫子还真是不拘一格,那你观察出什么名堂了吗?”
“没有,人世多茫茫,我心多烦忧啊。”桓乐摇着头,“啪”又是一板砖下去把核桃拍了个七零八落。
“那你慢慢烦忧吧。”阿贵可不喜欢他装的这股深沉文艺范儿,又慢吞吞地往回跑,找金鱼玩儿去。
平静的日子如是过了两天,桓乐每天都坐在门槛上敲核桃,愣是没憋出一句之乎者也。他还去隔壁无先生的屋门口观察了很久,但就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对此颇为遗憾。
岑深倒是因此享受着难得的清静,脸色好了不少。
可是第三天的下午,桓乐忽然大惊小怪的从外头冲进来,惊得正从水缸里爬出来的阿贵又扑通一声栽了回去。
岑深急急想要锁门,来不及了,桓乐扒着门框,眼睛瞪得大大的问他:“武后做皇帝了?”
岑深关门的动作顿了顿,反问:“你有意见?”
桓乐急忙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激动:“真厉害啊,太厉害了,她可是个人类,我娘想要占山为王还得打上个三百场呢。”
桓乐的反应倒出乎了岑深的意料,他下意识地问:“你不反对?”
“我为什么反对?”桓乐不明所以。
岑深默然,关于桓乐的出身,他虽然没仔细问过,可一个敢在半夜翻越皇城的锦衣少年,一定非富即贵。
皇城里的贵族子弟,接受的可是最正统的礼教。
桓乐似乎看出了岑深的疑惑,哈哈笑了笑,张开双手解释道:“不管哪个人类做皇帝,山河还是我的山河啊。”
岑深微怔,他倒是忘了,桓乐归根结底是个妖怪。在妖怪的世界里,几万年来只奉行一条铁律——强者为尊。
但与此同时,岑深想到了一个能制住桓乐的好办法。
“你从哪儿知道武后做了皇帝的?”他问。
“隔壁王奶奶请我看电视。”桓乐答:“电视真好看。”
岑深的家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台他用来辅助工作的电脑,还是自己改装过的,根本不让别人碰。桓乐又没有手机,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全中国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但让岑深最觉神奇的是,他在这儿住了那么多年都没把邻居认全,桓乐才来了三天,就能去隔壁王奶奶家看电视了。
到底谁才更像一个现代人?
岑深让桓乐在工作室待着,径自回屋抱来了一叠书。这些都是他研究小绣球时淘来的唐朝相关的资料,有正史、野史、奇闻异事还有各种器物相关的书。
他把书给了桓乐,难得温和地说:“拿去看吧。”
桓乐有些受宠若惊,放下书又往外跑,没过几秒他跑回来,把一个玻璃罐子递给岑深:“给你。”
岑深接过,看到满满一罐子剥好的核桃。他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而桓乐给了核桃,自认为礼尚往来,很自得的抱着书跑向了沙。
沙已经彻底变成了他的根据地,因为沙不够长,他还在旁边摆了一张矮凳翘脚。
桓乐去看书了,小小的院子又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岑深见他看得专注,心里的那一点点小小罪恶感慢慢消散,转头继续钻研他的阵法。
阿贵无聊地在游廊上四脚朝天晒太阳,才三月的天,怎么就枯燥得像是在冬眠。
可是小院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入夜之后,当岑深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了隐约的嘀咕声,还有可疑的哭声。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声音还在,但是他并不想理会。翻个身,塞住耳朵继续睡觉。
可是岑深高估了自己的睡眠质量,像他这样的人,除非累极,否则有一点声音都无法安然入眠,更何况那还是黑夜里隐隐的啜泣。
他一直辗转反侧到凌晨两点,终于忍不住下了床,“砰”的一声打开隔壁工作室的门,眼风如刀往沙上一扫——没人。
岑深愣住,这时阿贵趴在水缸边朝地上指了指,他才现了躺在地上的桓乐。
月华如水,漾开一地水晕。没开灯的房间中,长的少年就这么穿着身薄薄的家居服抱着膝盖躺在一大堆书里,眼泪从他的眼眶里静静淌下,打湿了泛黄的纸张,而他的眼神中,满是迷惘和空洞。
有那么一瞬间,岑深觉得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具来自一千三百年前的空壳,至于他的灵魂,已经迷失在历史的滚滚尘埃中了。
伤心,是真的伤心。
这已经不是白天那个说着“山河依旧是我的山河”的少年了。
“起来。”岑深打开灯,道。
桓乐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地吸了吸鼻子,然后转过头去继续伤心着。这让岑深忽然产生一种罪恶感,这种罪恶来源于毫无人道的剧透,就像拿着一个大饼铛子,“哐当”一记砸在对方头上。
毕竟历史不是电视剧,它是真实存在的。当所有的一切化作寥寥数语的文字,万千人的性命、曾有过的辉煌,以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复存在,其中的怅然或许不是他这个局外人可以体会的。
“起来,去沙上。”岑深的语气放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