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仓叶王仍旧满脸疑惑,不过没有再次问。
江雪安静地又听了片刻,再次无法控制地流出泪水,一股轻柔的悲伤不断地重复着、徘徊着,纠缠着她的心,她轻轻按着心口,犹豫片刻,听着乐声越悲伤痛苦,只觉心如刀绞,仿佛置身这般痛苦迷惘中的是她自身。
恍惚之间,昔日恩师的教导在耳畔浮现。
……依乐馆的规矩,出师之前,学徒皆匿其姓、隐其名,以师姓为代,以序辈而称,汝入吾门,行十一,便是“江十一”。吾教你第一课,乐是天地之声,乐师便是以心感受天地之声而演奏之人。无心不能感受,无情不足以奏乐。《乐术九章》皆是情……
江雪重复着记忆之中的教导,低声说:“七情莫不内映脏腑,少而寡淡无味,多则损身劳神……狂喜伤心,急怒伤肝……忧思过甚,脾肺皆伤……”
能够奏出这样温柔笛声的乐师必定有着纤细敏感的心,乐师因敏锐而善于感受外物,也因这般敏感而容易受伤,持续无法排遣的悲伤和久久不得解答的疑惑已经成为了刺伤乐师自身的利刃。
乐师以乐会友,以乐交心,哪怕素昧平生,只要听过对方的音乐,曾感受过对方乐曲吐露的真心,曾因乐曲中的喜悦而喜悦,因乐曲中的悲伤而悲伤,那便可为心之友人。
高山流水,但盼知音。
听我曲声,知我心意,听汝曲声,知汝心意,可谓知音。
因情而入乐、成于高山流水的第一乐师终究无法坐视另一位乐师因乐而受伤,在短暂的守望和期待后,果断地在笛声转折的下一个小节中加了进去。
既是知音,如何能坐视对方这般自伤自苦?
我愿与你同哀乐、共悲喜。
若是快乐,我欣然聆听,你若是悲伤,我与你分担。
若是困惑,我愿和你一起寻找答案。
当二胡的声音加入笛声之后,原本缠绵哀婉的曲调生了微妙的变化。
潺潺流动的溪水旁有了风,轻轻地吹拂而过,在水面上留下几乎看不见的皱褶。
溪水静静地向着既定的方向奔流,渐渐地,水中有了打磨圆润的石子,有了被石子激起的水花,有了互相追逐的游鱼,生机显现。
胡琴并未夺去笛声的主旋律,只是在呼应着、陪伴着,一点一点地将生的喜悦加入到悠扬缠绵的笛声中,不知不觉间,笛声开始反过来呼应了胡琴的琴声。
就像鱼在水中追逐嬉戏,就像风在捕捉溅起的水花。
在清澈的溪水旁,翠色的新芽慢慢萌生,就在琴笛的乐声中迅速抽枝生长,飞快地长成了一株垂柳。
当春风似剪轻轻拂过,琴声骤歇,不留痕迹地随着那一阵风消失了。
笛声仿佛并未察觉到这样的变化,仍旧吹奏着,直到水中锦鲤一跃而出咬上了柳叶,吹笛之人忽然惊醒,放眼四顾,未见任何人。
紫僧衣的少年茫然地站在泉水边,握着龙笛,怅然若失,喃喃道:“这是佛祖派来开导我的使者吗?”
出身皇室而后自请出家的皇子永泉在短暂的迷茫后招来神泉苑的侍者询问,得知今日并无他人前来,失望之余,更加虔诚地向佛祖祷告。
——想必那一定是佛祖的恩赐,特意来开解他的迷误。
可是,那胡琴之声实在太过温柔,既温柔又包容,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琴声轻轻地托着他离开了雪地,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从寒风凛冽的河边一直走到春光明媚的绿野溪边。
那位拉奏胡琴的人一定有着一颗善良柔软的心,高洁又温柔、耐心又包容。
真想要……再听一次她的琴声啊……
佛祖啊,请让我……能够再见她一面,再听一次她的琴声吧。
源永泉诚心诚意地祈祷着。
神泉苑外,一架牛车缓缓离去。
麻仓叶王轻轻鼓掌,由衷地赞叹:“雪姬殿下的琴声果真天籁之音,只恨人间词穷,不足以写其一二。”
江雪收起琴弓,信手在琴弦上拨了两下,笑道:“昔日乐天居士作《琵琶行》,麻仓大人不妨试试写一《胡琴行》。”
麻仓叶王顿时失笑,以扇抵额,叹道:“还请雪姬殿下莫要为难我。”
江雪不过开个玩笑,当然不会硬是逼着阴阳师作诗——假如阴阳师真的写一和歌,她估计还要头疼。听着笛声逐渐明朗起来,江雪掀开车帘,对着外面驱车的源赖久说:“赖久,绕开神泉苑,从朱雀大道往南去吧。”
源赖久并不询问原因,奉命行事。
麻仓叶王等到江雪重新坐好,话里有话地说:“雪姬殿下不去神泉苑见一见吹笛之人,不是太可惜了吗?”
那句问话里的弦外之音太过明显,江雪微笑着摇头,同样意有所指地回道:“麻仓大人是天皇旧友,却屈居从七位,也很可惜啊。”
两人对视一眼,因这种同样暗藏机锋却又并非互相攻仠而是说笑含义居多的对话而感到有趣,先后笑了起来。
过了会儿,麻仓叶王轻声笑道:“官职愈高,麻烦愈多……我生性懒散,现在这样便好。”
江雪不由得一挑眉,眼中满是兴味,轻轻摇头,十分确定地说:“麻仓大人这句话并非真话,不过也不算谎话。”
麻仓叶王含笑问道:“哦?雪姬殿下为何这样说?”
“如果是怕麻烦的话……”江雪笑吟吟地反手指向自己,“麻仓大人应该坚决拒绝‘我’这桩麻烦事啊。在出云的时候,麻仓大人完全可以不必理会我,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