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并没有出声打招呼,也没有进去,就那样在门外站了一段时间,忽然又向后退了几步,轻盈灵巧地翻上了一棵树,坐在粗壮的树枝上看着屋内祈祷的少年僧侣。
她回想着惠一几次演奏过的礼佛之乐,试着在胡琴上演奏起来。
琴声幽幽响起,禅房中的御室皇子身体一动,他不可能察觉不到这样的变化。
那是雪姬很少演奏的厚重旋律,从琴声中浮现出的是宝相庄严的佛陀。
永泉很清楚,雪姬虽然是星之一族的后裔,但她并不信佛,不,或许应该说,她相信神与佛的存在,但她并不会将信念寄托在神佛之上,比起祈祷,她更愿意以人类的力量去做成一些事情,就像她在那一曲《长乐无忧》中透露出的心声一样。
若然世间存在净土,她愿意亲身去做,尝试着将净土带来世间。
等待与祈祷——那都是雪姬不会选择的。她还要更加勇敢,更加坚强,更加温柔。
如果什么都不去做,也就不会犯错。
在被抛弃之前离开,就不用面对分离。
从权势争斗中逃离,他就不会失去自己的兄长。
永泉一直都在后退,不断地选择更加重要的东西,然后轻易地放开手,让原本握在手中的东西一一消失,退到不能再退的时候,他就只留下了对自己而言最重要之物。
他抛弃了皇族的身份,自降臣籍,抛弃了亲王的封号,出家为僧,于是他永远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和兄长成为生死之敌。
他虽然出家,却是为了保住亲情。
这是一份从最开始就不纯粹的“皈依”。
这只是逃避而已。
不纯粹的心会产生动摇和疑惑,经文也未能洗去他的烦恼,他一直都在寻找着,但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
——直到那一天,他在神泉苑中听到了这世上最为温柔美好的琴声。
在他真正明白自己想要寻找之物以前,他的心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他是那样地渴盼着再次见到她,自从在祈福宴上得见了藤原雪姬的真容之后,他几乎每一天都想要再见她,想要再一次与她合奏,想要再次听到她的琴声。
——那并不是单纯的对于“恩人”或“友人”的心。
前几日去大内与兄长相聚的时候,兄长一句话就问住了他。
如果有一天藤原雪姬结了婚,你们两人还要如此来往吗?
当时永泉很想要回答“是”,可是他身体颤抖着根本说不出话来,当他却假想这个可能的时候,一种比嫉妒或是担忧更深的恐惧打从心底涌了出来。
藤原雪姬可能会结婚、可能成为他人的妻子这件事是这样的让他恐惧,让他都难以开口去祝福,而他明知道祝福才是正确的选择。
深泉,好好想想吧。藤原家的姬君可不会等待得太久,藤原家也不会允许她等待。
那是提醒,也是警告。
永泉几乎神志恍惚地离开了大内,回到仁和寺中呆坐了许久都未能回神。
在这之前,他从未深思过,他和藤原雪姬这样的交往可以继续多久,也从未深思过,他究竟为什么那样渴求着靠近她。
那是远比友情更加深刻的思念。
是这样啊……
永泉苦笑着明白了。
他看着俯视众生的佛像,手持念珠,心中纷乱。
他已经出家,就应该断绝了对红尘的留恋才对。
可是,才几日而已,当他想要避开藤原雪姬的时候,他才现——如果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藤原雪姬,这对他而言会多么的难以忍耐。
但是,那也是一种妄念吧,是他贪婪的妄想。
永泉跪在佛前祈祷忏悔,想要让自己动摇的心安定下来,但是每当他抬头看到佛像仿佛看透一切的悲悯笑容,他都再次心生动摇。
——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只有永泉才能做到的事情”,也一定会有“非你不可”的时候,至少对我而言,永泉是不可替代之人。你要比你想象的更加重要。
雪姬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
永泉想要忘记,却每一次都记得更加清楚。
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因为那正是他所渴盼的。
一直以来,永泉都是可以被放弃的,因为有不止一位皇子,所以即使永泉自降臣籍也只会让朝中争斗迅速安定,因为失去了继位可能,所以即使他出家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可是,突然间,有人告诉他——他比他想象的更加重要,他是不可替代的人。
谁也不能明白他那一刻的激动与喜悦。
他所渴求的,一直都不在佛经之中。
当琴曲演奏到了中段,永泉突然间从佛陀的微笑之中得到了无名的勇气,取出龙笛,奏起了表达思慕的乐曲。
琴声与笛声相遇,最后琴声骤然停住,只剩下了缠绵的笛声。
江雪坐在树上,不可置信地听着永泉的演奏,隔着这样的距离,与走出禅房的僧人对视,她在御室皇子的脸上看见了前所未见的温柔神情。
这乐曲是倾诉,也是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