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趣。”麻仓叶王没有被激怒,反而在片刻之后笑了起来,顶着江雪仿佛看到精神病的眼神说,“过去雪姬还会有心口不一的时候,现在倒是完全一致了。尽管我不想听到这种回答,但是,我很高兴……”
江雪被这种意想不到的话给噎了几秒才缓过气来,没好气地说:“假如你没有那个见了鬼的‘灵视’的话,我还有无数好听的谎言能说。既然骗不过去,那我还有什么好费心的。人为刀俎,是我粗心大意没有料到今日的情形,我无话可说。我们省略那些无用的客套吧。麻仓叶王,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在过去的几月之中,麻仓叶王预想过很多自己跟雪姬再会之时的情形,也曾经想过如果事情走到这一步两人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在他所有的预料之中都不包括今日这样的情形。
愤怒也好,仇恨也好,悲伤也好,这些强烈的情绪都不见于雪姬身上。
她表现得太平静了。
太过平静,这就是最大的异样。
——那就好像在说,过去大半年中他认识的那个喜怒哀乐尽显于外的“雪姬”不曾存在过一样,留下的只有这一个自内而外散出与此世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的人。
麻仓叶王细细地审视着面前的少女,即使看着她的眼睛,他也依然无法透过这样的表象看见她的心。
如此熟悉的……陌生的人。
在这时候,麻仓叶王想到了江雪曾经引以为傲的两句话,盛行于乐师之中的那两句话。他看着她的眼睛,念了出来。
“定四时,分寒暑,翻覆*,惊蛰雷鸣,化死为生,一曲生万物。催天柱,斩地脉,逆乱四时,颠倒五行,覆生为死,一曲万骨枯。”
江雪的眉都没有动一下。
“过去我一直以为,雪姬做不到后面那一句……如今看来,是我当初想错了。”
麻仓叶王伸手轻轻地点上江雪的眼角,指尖轻柔地顺着脸庞一直划到她的下巴,轻轻地挑了起来。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看得更加清楚了。
那双眼睛漆黑如夜,在最深湛的地方有着积压的血气,宛如已经被冰原冻结的血块,只有在接近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微弱的血腥气。
由始至终,江雪的神情都没有变化,只是到了最后才抬手打掉了麻仓叶王的手。
“你的眼睛……”麻仓叶王看着江雪漆黑的双眼,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低声笑了起来,“是啊,这样看的话就很明白了,这是一双杀过人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睛。你杀过人,用你那双看似只会握着乐器的柔弱的手……”
他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对立带来的冲击和趣味,又笑了几声后才续了下去。
“之后,你又用沾过血的手来奏乐,所以,那曲子才会让冬雪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季节。在血的下方掩盖着冰冷的尸骸。”
假设麻仓叶王更早些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或者任何人说出这样的话来,都可能会让江雪无法面对。
她曾长久地想要从那一段执剑的岁月中逃离,又长久地用音乐麻痹着自己,借着她在音乐上的才华试图掩盖另一面的自己——被迫握起剑,抱着剑才能入睡,主动握起剑,渴望再度回到战场,那是被她刻意地用“冰剑的狄俄涅”作为代号来封闭的一面。
她曾经以为,抛弃“名字”就可以抛弃与之相连的那些时间,就好像她在取了“狄俄涅”为名后就不再说出户籍上的“韩惜”这个名字,又好像她在得到了“江雪”的称号之后就抛弃了“狄俄涅”。她本能地寻求温暖,想要成为一个更加光明美好的人,想要得到一个没有瑕疵与罪孽的纯白的自我,于是她刻意地一段又一段地分割了人生,最后只留下与赞誉拥戴仰慕相伴的“江雪”。
但是,她已经不再这样想了。
安倍晴明让她从这样的逃避之中解脱了。
即使不是“完美”的人,安倍晴明也愿意去地狱救出她的灵魂,即使不是“完美”的人,他也还是会温柔地接受她、保护她、开导她,坦然地面对她作为“狄俄涅”的冰冷神情,坦然地赠予她保护自己的剑,让她知道,那并非不可告人的秘密。
懦弱无用、只会讨好母亲、委曲求全的“韩惜”是她,执剑奋战在艾恩格朗特最前线的“狄俄涅”是她,以乐声可以动摇天地、感染人心而自傲的“江雪”也是她——她从来就只是她自己而已。
因此,此刻江雪听到了这样近似诘问的严厉词句依然平静,甚至还微微一笑。
漆黑的双眸之中闪出了一瞬的光彩。
“是的,我杀过人,也救过人。”
江雪反问道。
“我听说,没有杀人的人不会知道杀人者的眼睛是什么模样,那么,你杀过人吗?”
麻仓叶王没有回答。
他想到了幼年时被他杀死的那个法师,又想到了几年前死在自己手中的师父。
过了会儿,他回答了雪姬之前提出的问题。
“我只想要你陪在我身边。”
江雪若无其事地问:“即使留下的是空有其表的人形也无所谓吗?”
麻仓叶王在短暂的沉默后把江雪拥入怀中,在她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丝苦笑。
“是。如果得不到真心的陪伴,即使徒有人形也可以。”
江雪沉默了很久,为这种“没有心就得到人也可以”的先进理念深深地折服,感到无隙可乘,半晌才说:“我真想拧断你的脖子。”
麻仓叶王轻笑一声,答道:“如果你能够做到的话。”
夜色完全笼罩大地的时候,江雪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几次想要伸出手,最后想到自己脖子上的“狗链”还是放下了手,恨恨地闭上眼睛,全当旁边是个恒温的大型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