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呢?
江雪坐在屋檐上,用一种所有平安京中贵族看到都会瞠目结舌的姿态斜倚着身子,俯瞰着这一个她无比熟悉的院子。
回藤原本家认亲这件事和江雪预想的一样顺利。
她顺利地在并没有信物的情况下就荣幸地得到了藤原道长的接见,在报上姓名、陈述来历后,这一位始终冷着脸的藤原氏当家并未多做质疑,非常干脆地当着伦子夫人的面认下了“女儿”,就像过去那样,给了她“藤原雪”这个新的姓名,给予她在藤原本家居住的地方。
可是,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
好冷清啊……
藤原道长也好,伦子夫人也好,全都是那种贵族习气的“高贵冷漠”的脸色。
藤原赖通只和她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话,大意也是让她安分呆在家里,不要丢了藤原家的脸面。
现在就是藤原鹰通还没见到面了。
同样是这个院子,同样是伦子夫人派来的侍女们,甚至那些侍女和门口的武士都是同样的面孔,可是,这里和先前相比有着巨大的差别。
过去这里是一个温暖的家,现在却只是一个华丽冰冷的院子而已。
为什么呢?
江雪等到天色黑了,避开了那几个侍女,也躲开了不知道是来保护她还是组织她离开这个院子的武士们的眼线,凭借着灵巧的身手轻松地翻到了屋檐上。
在这样的月色之下,如果再来一壶酒那就更好了。
可惜,现在啊,藤原家仅仅是让“藤原雪”衣食无忧,距离从前那种“予取予求”的态度差得远着呢。
侍女们每天都会不停地念叨着让她换上合乎身份的衣服,对她那身襦裙指指点点,又不时地挑剔她头不够长,又不肯用铅粉敷脸、染黑牙齿,真不像贵族的女儿。
“也难怪啊,毕竟只是个连侧室的身份都没有的女人的孩子,就算有藤原氏的血脉也就是这样罢了。”
侍女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讥讽的神态用桧扇和衣袖都挡不住。
江雪不是没听到这些言语,但她也就是听一听,并不想去跟这些侍女计较,毕竟她们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真正影响着她在藤原家地位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藤原道长。
这种仅仅保证物质富足却全然不在乎精神的做法,可以说和过去藤原道长对待“藤姬”的态度无比相近。或许,要是类比得更加形象一些,就像是此刻被藤原家忽视着的“章子”。
不受宠的女儿就是这样。
江雪终于切身体会到了章子过去向着身为女院的她哭诉的那些话是什么含义。
……雪姬,受尽宠爱的你不会知道藤原家有多么寂寞……
寂寞。
或许是吧。
藤原道长就像是随意圈养珍禽那样把不受宠的女儿关在一个院子里,只要严加看管院门,禁绝内外来往,很快那里就会变成一个孤岛,除了这些板着脸除了“请殿下回屋”什么都不会说的侍卫们,就只有整日叮咛要怎样怎样才“符合贵族身份”的侍女们,或许要一年半载才会在家族聚会上远远地看一眼名义上的“父亲大人”,之后又是无止境的软禁。等到某一天,藤原道长需要女儿们挥作用,譬如去联姻,去入宫,去挥“藤原氏的女儿”应尽价值的时候,他才会想到他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若不是彻底被洗脑认为自己“命该如此”,整日战战兢兢、自怨自艾,就是清醒地感到孤独寂寞。
被藤姬全心全意地爱着的姐姐“藤原雪姬”不会明白这种寂寞,被藤原鹰通视若珍宝的妹妹“藤原雪姬”也不会知道藤原家会这么安静,被藤原道长和伦子夫人捧在掌心的女儿“藤原雪姬”更不会知道藤原家这些人还会有这样两张面孔——对着“藤原雪姬”是一个模样,对着“江雪”是另一个模样。
唔……
好在她不是什么真的“失去了亲人,因此千里迢迢来寻亲”的大唐少女。
江雪嗤笑一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慢慢地顺着屋檐边走到转角处。
那里有一棵树生得繁茂,一根树枝斜斜地靠在屋檐边,蹲下来伸手就能碰到顶端的枝叶。
现在虽是秋天,这棵树的叶子还没有全部落下,半青半黄的叶片险险地在夜风之中轻轻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落地。
一只素白的手摘下了叶片,慢慢将它舒展开来。
江雪抖了抖叶片,对它的质地不是很满意,不过她也就挑剔了那一秒,之后稍微修整了叶片,将叶片贴到口边,吹出了记忆中的调子。
那时候,她还不是“江雪”,而是突然间从RpG游戏转向恋爱游戏测试的测试员韩惜,大家仍旧称呼她的本名,尽管她作为“狄俄涅”的时候更加有名,但周围的人都觉得艾恩格朗特的经历会让她“非常痛苦”,所以有意避而不谈,而那时候,她也就只是入行一段时间、略有成绩的职业玩家,离之后“业界第一”的美誉十分遥远。
她投进高山流水馆中,凭着前一个周目的失败得来的教训成功地哄骗了乐师江重离,成为他门下第十一个学徒,也就依照乐馆的规矩有了“江十一”这个名字。
江十一最初可不是一个“好学生”。
所以,江十一曾经几次被江重离关了禁闭——这还是看在她是女孩子的份上给了优待,否则按照乐馆的规矩是要习琴的乐师弹断一根弦才能抵偿。不能依靠暴力去破坏琴弦,只能一直弹,一直弹下去,弹到琴弦本身不堪负荷崩断为止。
当时,江十一的师兄江九也不过十来岁,比她先入门一年,因为担心她被关禁闭后寂寞难耐,就翻过围墙,到她被关禁闭的屋子外,隔着门吹奏叶笛来安慰她。江重离对待弟子相当严厉,所以江九也只能隔几天才找到机会翻进来,每每吹不到多久,听到院墙外有动静,就要匆匆翻墙逃走。
江十一习胡琴,江九习笛。
两人都还没有自己专用的乐器,江九也就时常折树叶做笛,吹着曲子逗弄师妹。
或许是因为天性,江九的笛曲总是非常欢乐。尽管他能够奏出《乐术九章》之中忧思悲哀的曲目,但他以“乐”见长,正如江十一九章皆通而以“悲”著称。两人在技艺未成的时候,就已经在以情动人上展露了不同的天赋,江九予人欢乐,叫人想到生之喜悦,江十一予人悲思,使人感受生离死别之苦。
是时乐馆之中对二人评价不一,多数更看好江十一,因为“乐”原本就是《乐术九章》之中最简单的一章,“悲”则难得多,一个稚龄女童能在乐曲之中表达“悲”,未来她必定会有更大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