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秃突佳怔住了。
不是因为这女郎倾国倾城超拔于众人之上。刚才看到过那么多往来奔走出入昭台殿的美艳女子,眼前这女郎姿色不过平常。但她与刚才那些他所见决然不同。
元仲华面上满是泪痕,一点妆容都没有留下来。不只眼圈红,面颊都因为哭得太伤心也红通通的。一双眸子本来是目如秋水也算漂亮,这时满是泪像是泡在水里的绝美宝石。
头上双鬟髻倒是极美,只是秃突佳看她额角处有几丝顽皮的碎不羁地逸出,突然就触动了他的心,让他觉得这女郎和刚才那些一丝不苟又美艳致极的女子相比完全不同。
这时风乍起,吹斜了疏疏的雨丝,把元仲华身上的淡黄色宝相花裙子吹得翩翩欲飞。秃突佳突然惊讶地现原来这女郎还有身孕。尽管衣裙宽大,但隆起的腹部若隐若现。这他就更不解了。这样可人疼爱的女郎,又是在孕中,她夫君哪里去了?以至于照顾不周,让她在此受委屈哭泣?
阿娈也怔住了。她看着元仲华从小长大,还从来没见过元仲华哭得这么无所顾忌,这么伤心。以往就算是有心事或是受了委屈,也哭过,但总也掩饰,或是只低泣。这时竟能在宫禁中哭得这样全然不顾,想必是刚才月光说的那些话触到了公主心底最深处。
阿娈顿时惊觉,原来公主还是舍不得大将军。
其实阿娈是无意之中才一眼瞥到秃突佳的。原来没当回事,以为是哪个宗室家的世子或是哪家高门的公子,但看到这少年衣着普通长相却不同,便上前问道,“公子是何人?公主在此,多有不便,请公子退下。”
阿娈说话还算是客气,知道能这时深入宫苑的必不是普通人。元仲华这时心绪不宁,让他走便是了,没必要摆身份怒斥。
元仲华听到身后的说话声先是没留意,后来才觉得有异,所以转身来看。见一少年,叫她“姊姊”,客气至极。瞧他穿着长袍鹤氅,头上纶巾束,一副士子装扮,可是长得又高鼻深目是异域人的样子,一点不像中原世家的士子。
见这少年目棕黄,不听话的丝从髻里跑出来还是微卷的,已经让她心头觉得好笑。偏是他还有意一副小孩子装大人的样子,本在伤心中的元仲华都禁不住轻浅地一莞尔。
“姊姊,”秃突佳又唤了一声,走上一步。本觉得元仲华满面是泪可怜可悯,谁知道还未等劝又轻轻一笑,倒把他神思全吸引了过去。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那女婢刚才唤她“公主”,他心里极好奇,这女郎何人耶?
阿娈见秃突佳神情便心头大加戒备。见秃突佳上前,本来想拦阻。她还未行动,秃突佳只上前一步便自己止步了。阿娈见他竟知礼,心里也惊讶了。
“汝是哪家的公子?主上和皇后都在昭台殿,还不快去?”阿娈见元仲华并无意与秃突佳言语,便向秃突佳提醒道。
元仲华未再看秃突佳一眼,便任阿娈扶着离去了。
秃突佳看她背影,倒丝毫看不出来有身孕,依旧身姿窈窕如柳。他心里对这个不知名的大魏“公主”升起无限好奇心。
昭台殿内,连立于皇帝元善见身后的中常侍林兴仁都看到高澄了。他禁不得心头得意,暗自觉得这位大将军有点自甘下流。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太宠爱这位皇帝与济北王合谋送至他身边的舞姬,也不至于让她受今日之辱。正因为“琅琊公主”是他的至宠,所以她受辱便是他被人辱。
别人看来,如果大将军废了冯翊公主这个世子妃是为了娶柔然公主为新妇,也可以理解,只是追逐势力而已。可一向眼界高,心思精明的大将军竟是为了将这个半真不假的“琅琊公主”扶为嫡妃,可就真的让人贻笑了。
这样的结果正是林兴仁想看到的。他知道也是皇帝和济北王想看到的,是宗室里那些人想看到的,是那些暗自不敢行动和言语的旧臣们想看到的。甚至还有皇后,还有太原公,虽然态度不明朗,但绝对不友好。
皇帝元善见和皇后高远君这时的表情竟然出奇一致,都满面笑意地看着高阳王妃挑衅。那种笑略含着冰冷,又高高在上,但又会让人有一种很温和的错觉,像是天下众生的慈父和慈母。仿佛他们对人间事毫不知晓,丝毫没看出来高阳王妃是有意为难这位新晋爵位而显然无力保护自己、正在可怜境遇中的“琅琊公主”。
一殿之内人人形态各异。高阳王元斌冷面嗤笑、坐壁上观。济北王夫妇面上仁善假作不知,内中也是坐山观虎斗。内外命妇们齐聚一堂都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指指点点,掩口遮耳。
这已经是林兴仁想要的效果了。命妇们都以为皇帝是如大将军所请给这个叫元玉仪的舞姬封了公主爵位。所谓找高阳王元斌认祖归宗不过是个借口,颇有几位冷傲而视的大长公主、长公主心中很不耻,觉得这样一个舞姬也自称是元氏帝裔,简直就是污了帝室血脉。可她们也都看到了大将军,自然不敢和不知死活的高阳王妃一样作为。
林兴仁略有得意地暗中盯着高澄。只见一会儿是小宦官上前耳语,不用问也能猜得出来,是在给高澄讲今日昭台殿内的事。宫里自然会有大将军的耳目,这一点也不奇怪,多得是巴结大将军、肯为大将军效命的人。
高澄听了小宦官讲的这些话才明白,原来今日在昭台殿内背着他竟上演了这样一场好戏。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有意为元玉仪请封公主这本来是他想到的,也是因为元玉仪一直对他尽心。而在他心里决意是不会把他带回府中给她妾室名份的,所以也只能以此来补偿她了。
没想到的是济北王元徽先禀奏了皇帝元善见,帮他把这事做了。是元徽元意中和他想到一起了吗?真的有如此巧合?这一次他不想过分计较此事,毕竟这也是他本来就想做的事。
只是这时看元玉仪被元斌的妻子戏弄,连个奴婢都敢弄污她的衣裙,她却楚楚可怜地只能受着倒让他心头火起。不管怎么说,“琅琊公主”也是他的外妇。虽无名份,但事实是人尽皆知的事。元斌敢以此来挑衅,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这时刘桃枝从殿外走进来,无声至高澄身边向他伏耳低语。
高澄听刘桃枝说殿内、殿外寻遍了都没见到长公主的影子。也许是已经回东柏堂去了。高澄暗想,元仲华有身孕,昨夜还曾头晕,若说是不舒服提前回去也是很有可能的。这时候宫里是是非之地,他也不想元仲华在此久留。
他只想要她在东柏堂里安心待产。他有把握等到她生下孩子之后,也是他们之间所有障碍烟消云散的时候,他只要她静候时机就可让他心无旁骛地把眼前大事一一整理清晰。
高澄忽然明白了,先前奴婢告诉刘桃枝说有人为难“公主”,刘桃枝便出宫去寻找他,那个“公主”指的是新封了“琅琊公主”的元玉仪,而不是冯翊公主元仲华。可在他听起来,第一个想起来的自然是元仲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