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这时大慷慨激昂,跪伏叩拜,愿意为了天子引兵征讨,立刻赴司州平阳灭了建威将军兰京和他所率南军,以报天子之恩,长大魏志气。至于说这个“天子之恩”究竟是什么恩,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反正侯景请命出征是有他自己意图的。
昭台殿外,黄门侍郎崔季舒亲眼看着皇后和太原公这大将军的一妹一弟都面色沉寂、如丧考妣般沉默无声地进了殿,他心里更焦灼了。也不知道太原公究竟对皇后说了什么。
今天入宫的臣子里没有太原公的心腹。太原公原本也是称病不出的,今天怎么忽然去了椒房殿呢?
崔季舒心里惦记的是在林泉舍的高澄。不知道湘东王萧绎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大将军怎么就能信了他?高澄到这个时辰还没来。
皇后高远君和太原公高洋并不是从大殿正门而入的,他们这个时候完全没心思宴饮,而且也完全不想露面。只是想看看昭台殿内的情景。毕竟这个时候对于高氏来说,任何的风吹草动在不小心之间都足以掀起能倾覆的波澜。
高远君和高洋这个时候不用言语就能达成默契。伏于暗处,伺机而动,这恐怕才是最好的方式吧。至于昭台殿内,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有他们的大兄、大将军高澄去应付。
殿外的崔季舒等不住了。他觉得应该看让人去探听探听,为什么高澄还没有来。
然而崔季舒还没来得及传命,就见一个柔然奴子向他跑来。他认识这是世子秃突佳的人。头疼不已,唯愿这个精明实足的柔然世子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给大将军找麻烦。
那个柔然奴仆对着崔季舒又说又比划。汉语不好,夹杂着柔然语,也不管崔季舒能不能听得懂。
幸好崔季舒懂点鲜卑语,也算能把柔然语听个半懂不懂。然而当他弄明白这奴仆的意思之后就彻底地惊愕了。他说的是:世子说,那个姓侯的将军欲不利于小郎君,和天子私下说了好多话。小郎君为什么还没来?让崔侍郎快快命人去找小郎君,告诉他要小心。
崔季舒这时才觉遍身寒意。他还是疏忽大意了,把注意力放在了椒房殿的太原公和皇后身上。结果倒好,椒房殿还没什么,倒是昭台殿里让侯景趁势而入了。想都不敢想,如果是侯景和天子,以及济北王等人通同一气,那对大将军是多大的威胁?
想到这儿,原本还觉得春日阴冷刺骨的崔季舒,身上顿时冒汗。他也顾不上唤人,自己拔脚就走。甚至一瞬间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儿,要怎么做。他只知道,绝不能再等下去了。
吴兴太守、信武将军陈蒨是第一次到北朝,第一次来邺城、第一次入魏宫。
客随主便,他一路上乘车而来,并未骑马。湘东王萧绎没有一起来,原因很简单,魏天子并未召梁国皇子入宫赴宴。以萧绎的个性,也不愿意在大魏臣子的哗然中任人取笑。何况他的身份只是个普通南朝皇子,而且是个质子而已。
陈蒨在阙门处下了车。他已经换了装扮,卸甲弃剑换了绛衣梁冠。他立于阙门之内向远处仰视眺望,觉得北朝宫室因此北地的缘故,总有种格外苍凉深远的感觉。就不像是建康的梁宫面对长江故道,延绵数十里在端庄之中有种柔媚的风采。
跟在高澄身边的苍头奴刘桃枝是格外留意这个南朝将军。看他立于阙下一副平静镇定样子,也觉得他气度不凡。这个吴兴太守、信武将军,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多大的官职,但难得他将要得见天颜而没有惶恐之色。甚至比起那个南朝的临贺郡王大皇子萧正德还多了几分稳重,而没有他的轻浮。
一路无话,陈蒨跟着高澄在魏宫中穿行。
眼前的宫室从宏阔、肃穆、威势压人,到逐渐疏朗有意趣,想不到魏宫中也极尽变化之美。再加上来时一路所见的邺城繁华之处,陈蒨心里更对这个执政的权臣多了几分看重和肃然起敬。
刚入苑囿,所见皆是湖山之色,草木野趣,园林中的山河之状比起刚才的内外宫廷又格外不同。陈蒨左顾右盼,高澄倒是轻车熟路一路往镐池而去。然而眼见得镐池遥遥在望,忽听有焦急呼唤的声音传来。
“郎主!郎主!大事不好……”居然是崔季舒胖大的身躯从秋信宫的方向急奔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奴,都是从草木中转来的。
高澄觉得诧异,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抬头看一眼掩高大树木缝隙中的秋信宫便止了步。
崔季舒确实是从秋信宫出来的。
他原本要去寻找高澄,但自己先被太尉司马子如的人拦住,找个借口不为人知地引到了秋信宫。
司马子如是怕孙腾大张旗鼓在宫里到处探问大将军让人起疑生事。所以先传话给崔季舒,再让崔季舒去找高澄更合适。因为崔季舒是高澄的心腹兼密友,他去找大将军再大张旗鼓都不碍事,没人会怀疑。
崔季舒几乎是脸煞白地出了秋信宫。他怎么都没想到,巨变就在眼前。
眼见得崔季舒慌里慌张,冠斜衣乱,完成不成体统的样子,高澄知道他一向沉不住气,倒没太往心里去。只是怕他不知轻重,在陈蒨面前说出什么来。于是趁着崔季舒气息未喘匀,抢先问道,“天子在何处?南使来拜谒天子。”
皇帝在哪儿这是明知故问。但崔季舒立刻反映过来了,他看一眼陈蒨。刚才是没留意,只留意于高澄,乍然相见一时激奋。这时匀了气,整整衣冠,笑道,“陈子华将军,久不相见矣。”
陈蒨总觉得崔季舒笑得勉强,心里更关切他刚才究竟是什么情由。
崔季舒却更聪明,向高澄笑道,“大将军来了就好。主上宴饮,合宫欢庆。司马太尉饮多了,出来更衣时不留神摔倒,就近移入了秋信宫。司马太尉是高王器重之人,高王虽未在邺城,臣是黄侍郎若没照顾好司马太尉,如何去向高王交待。心里一时着急,刚才乍然见了郎主就情急失仪了。”他又向陈蒨笑道,“让子华将军见笑。”
陈蒨谦辞了几句,但心里脱不了大大怀疑。这个什么司马太尉,凭他是高王什么人,也不至于摔了一跤就让这个崔侍郎这么大惊失色的。究竟是什么事呢?
崔季舒眼巴巴地看着高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