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牛车就驶出了官邸。今日是常朝的日子,也是上党太守的陛见之日。按照规矩,百官应在清晨进入宫廷,参加朝会。此刻空荡的大街上,多出了不少车架,沿着铜驼大道向阊阖门而去。
在徐徐前进的车驾旁,崔稷策马相随。这些天,他也没有偷闲,很是拜访了一些相熟之人。以崔稷拥有的人际关系,当然不够格攀附公卿朝臣,但是哪个官员家中没有幕僚客卿?这些掩在参天大树之后的寒门子弟,才是他的目标所在。
一番打探之后,崔稷得到了与之前推断相同的结论。朝中想要指派新任并州刺史,但是人选一时定不下来,就让小天子插了句嘴。也正因此,梁峰才得以入京。
这可是极难得的机会!若是晋升刺史,府君立刻能执掌一州之地。就算是跟匈奴争抢,也不会落在下风。而地盘扩大之后,上党的新政也能向其他郡县推广,人口、军力乃至财富都会进一步增加。更重要的是,刺史已经不是单纯的守臣了,若是再加将军衔,就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碰上王浚,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了。
而想要擢升这样的高位,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获得当朝太尉的支持。没错,是司马越的支持,而非天子的。理论上说,所有官职都该是天子亲封,但是今时不比往日。朝中大小事务都掌控在司马越手中。若是越过他,投靠天子,莫说是刺史,怕是连现在的太守职位都保不住的。
因此崔稷在探明消息之后,就三番四次叮嘱梁峰,让他在殿上表现出应有的姿态。这可是关乎大局,容不得多想。
然而此时此刻骑在马上,崔稷心中忍不住翻腾起来。一眼望不到边的铜驼大道正前方,是高耸巍峨的闾阖门,所有朝臣的车驾都如同向那宫城屈膝的蝼蚁。他们正走在洛阳城的中轴之上,即将进入王朝最核心的宫殿。就连他这个没有资格上朝的人都开始激动起来,真正面对天子,得到他的恩赏和嘉许时,又有几个人能保持理智?
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又要如何是好?
闷热的晨风吹在身上,让崔稷背后冒出一层细汗。就连这漫长的道路,也显得艰难起来。
由于不是正旦或冬至这样的大朝,作为宫廷正门的闾阖门并未敞开,所有朝臣都要绕过正门,从掖门入内。在宫门前,竹帘被挑了起来,梁峰在亲卫的搀扶下,步下牛车。
身穿绛朝服,头戴进贤两梁冠,假铜印墨绶,持象牙芴板。在这么一身打扮的映衬下,只是立在原地,就让人觉出风度仪态。
崔稷那悬着的心一松,低声道:“府君还请谨慎以对。”
微微颔,梁峰迈步踏入了宫门。此刻天色已经微亮,隐隐能看清楚宫内的格局。这种常朝,入觐的人并不很多,各个板着面孔,一副肃然模样。这样的气氛下,梁峰也不便随意观望,跟着众人一起来到了阶下。
由于当世跪坐的习惯,上朝是不许穿鞋的。所谓“剑履上殿”,是曹操那样的权臣才有的特殊待遇。只着白袜,踏在冰凉的石板之上,梁峰侯在殿外,静待传唤。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站得两腿都要麻,殿内才传来了内侍的呼喊:“宣上党太守梁丰觐见!”
没有丝毫怠慢,梁峰趋步入了朝堂。“徐行为步,疾行为趋”,所谓趋步,就是迈着小碎步急行。这是参见尊长,尤其是君王时必须的礼节。不过走起来,未必好看,尤其是那些身材胖大,年迈体衰之人,难免生出矫揉造作之感。
不过梁峰并未如此。博大衣袍随着疾行簌簌摇摆,只得一握的纤腰摇曳如竹,宛若踏风孤鹤,他来到了御阶之下,俯身而拜。
“臣上党太守梁丰叩见陛下!”
“爱卿平身。”
御座之上,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梁峰恭敬称谢之后,方才站立起身。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面前的景象。
只见御座之上,端坐着一个少年。估摸不到十四岁的模样,身着衮服,头戴冕冠,也不知是不是临时做的衣衫,穿在他身上,不见威仪,反而有些像是穿了大人衣衫的娃娃,更显出幼稚荒诞。
不像崔稷所担心的,梁峰终归是来自后世,没有对于“真龙”的畏惧,在他眼里,孩子就是孩子,哪怕他穿着龙袍,也不值得畏惧。而这谦恭的姿态,更多是为了做给其他人看的。
就在天子下,有位颔下蓄须的男人端坐一旁。头戴三梁官,身穿黄绯袍,容貌虽不似成都王那样俊朗,却也有几分气度。
只是一眼,梁峰就垂下了眼帘,眼观鼻鼻观心,静待尊上问话。
他没有肆意打量,座上之人,却在肆意的打量他。司马越在心中暗啧一声,未曾想,这个梁子熙的风度,竟然比自己所想还要强上三分。就算朝中见惯了俊逸贤才,又有王衍这等大名士在列,这小小太守依旧不掩风仪,就如同珠玉落在瓦砾之间,衬得殿上旁人都逊色了三分。
只是看这容貌,恐怕就会令天子赞许吧?
果真,小天子似乎也打量完了面前之人,才开口道:“听闻晋阳解围,乃是卿之功劳?”
梁峰微一躬身:“臣不敢居功。晋阳解围,乃是城中守军为主,上党人马只是从旁相助。而且匈奴固守祁县,尚未彻底退去。”
这回答,比捷报中写明的,还要谦逊三分,小天子颔:“并州屡败,能有此战绩,也是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