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援玉枹兮击鸣鼓 （二）

李若水三人又养了几日伤。待觉得身体好些，便相约离开医院，帮忙打扫战场，掩埋阵亡将士的尸骨。

此时的台儿庄城内外，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大部分战友们的遗骸，都已被后续部队收拢后，集体安葬。但是，在某些不起眼的角落，总有一到两具被遗漏的尸体，寂寞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这些尸体，只有三分之二左右能找到主人的名字，隶属部队，和大概原籍。另外三分之一，则拼都没法拼凑完整，更找不到有关战死者的半点儿消息。而负责处理弟兄们后事的二战区相关部门，对甄别死者身份的事情，也不太上心。仿佛死去的英雄们都是易耗品般，死了就死了，不值得他们过分认真。

让李若水、王希声和冯大器三个对相关部门的态度非常愤怒，却投诉无门。台儿庄战役结束后，第二集团军的几位主要人物，要么因为受伤而进了医院，要么为部队重建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谁也顾不上去听李若水等人的抱怨，即便听了，也没办法改变国民革命军多年以来所积累的陋习陈规。

这一日，兄弟三人带着满肚子的牢骚回来，恰见到老徐半倚在李若水的床上，举着酒瓶，开怀畅饮。正打算问一问后者为何如此悠闲，却不料老徐已经抢先一步，将酒瓶扔了过来，“好消息！好消息，你们三个，赶紧过来陪老子喝一杯。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消息！” 王希声手疾眼快，一把接住半空中落下来的酒瓶，笑着追问。

“委员长说了，战死一个补一个，战死两个补一双！”老徐喝的脸膛通红，两只眼睛却亮得宛若灯泡，丝毫看不出是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模样。

唯恐李若水、冯大器和王希声三个听不懂，顿了顿，他又挥舞着胳膊补充，”总司令去重庆见了蒋总裁，蒋总裁当着所有人的面儿亲口重申，优先补充暂第二集团军（二十六路）。二十七，三十，三十一师的编制，都按整理师算。士兵能从二线部队调拨就从二线部队调拨，调拨不了就优先补充壮丁！武器、辎重、兵员和粮饷，也责令军事委员会尽最大努力向第二集团军倾斜！”

一股脑说了这么多，他却丝毫不觉得憋气，不待李若水等人表示庆贺，就又快速补充道：”总司令私底下跟师长说了，士兵好补，可军官嘛，必须从咱们老二十六路里头挑！你们三个在此战的表现，总司令都记在了心上。等他老人家去重庆请功回来，保证你们三个都能平步青云！”

“升不升官倒是其次，旅座您如果能跟上面说得上话，麻烦提一下，让上头认真一些给阵亡弟兄收尸，还有，给弟兄们家属抚恤的事情，也尽管安排上日程。我们三个人微言轻，认识得长官不多。找了好几个部门，人家都没功夫搭理我们！” 李若水咧了下嘴，代表三人低声表态。

“嗯，这事儿不难，我跟二战区后勤处的罗主任很熟，我去跟他说！” 老徐还沉浸在二十六军迅速重整旗鼓，自己也飞黄腾达的美梦中，想都不想，就大声答应。随即，又从王希声手里一把抢过酒瓶，大声出邀请，“来，都喝一口。祝三位兄弟早日将星在肩！”

“承旅座吉言！”李若水三人不想扫他的兴致，接过酒瓶，轮流喝了一口。然后看了看彼此身上的中尉和少尉军衔，轻轻摇头。

“军训团、暂二营和特战队，都是临时编制。这回，肯定得转正。如果上头问你们三个将来的打算，你们三个最好回答说，舍不得彼此分开，还想在一起并肩作战！“ 酒多少喝得有些上头，老徐压根儿没注意到三人的表情。抢回瓶子，嘴对嘴用力嘬了一大口，然后继续手舞足蹈提出要求。”那样的话，上头就不好将你们打散。而直接升职的话，二十七，三十和三十一师，也未必有合适空缺。我、老黄和池师长再偷偷帮你们用点儿力，说不定咱们二十六路，就能再多出一个旅的编制来。到时候，小李子做旅长，大王和大冯做团长，哈哈，二十几岁的旅长，只有当年军阀混战时才出现过。自打民国正式定都南京，小李子肯定是头一个！“

想到李若水到二十六路军时间只有八个月出头，他的眉头又迅速骤紧，”难，旅长我看有点儿难。但副旅肯定没跑！这样，老子跟你们搭档，兼任你们的旅长。然后学老肖那样，做个甩手掌柜，啥事儿都不管。让小李你以副旅长的身份，主持全局！“

他直讲得口干舌燥，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楞了楞，这才现面前的三个小子，每个人看上去都如同落霜后的庄稼般无精打采。于是把眼睛一瞪，愕然道，“这是什么表情？伤口还疼？还是不欢迎老子做你们的上司？”

”不是，我们三个，刚刚帮忙掩埋尸体回来！“李若水摇了摇头，小声解释：“徐老哥，咱们国民革命军，太不把弟兄们的尸体当回事了。大部分弟兄连口薄皮棺材都没给，直接摞在一起就给就地掩埋了。还有很多弟兄，根本没统计名字。将来他们的抚恤金，怎么可能如数到他们的家人手上？”

“可不是么，咱们二十六路军，不能让弟兄们死不瞑目啊！”

“弟兄们为国捐躯，却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将来谁还肯在战场上跟鬼子拼命？”

王希声和冯大器两个，也赶紧快速帮腔。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老徐，希望能从后者嘴里得到更多承诺。

”我去跟二战区后勤处说！“ 老徐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带着几分醉意回应，”但是，说归说，到底能做到哪一步。我可不敢保证。罗主任倒是个好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道理你们三个都懂吧！“

”我听说，小鬼子那边，都是各自收敛，然后运回故乡……“ 王希声性子急，红着脸补充。

“小鬼子才死了多少人，咱们死了多少人？”老徐又挥了挥手里的酒瓶子，大声打断，“另外，鬼子多有钱啊？飞机，大炮，坦克，都能自己造。大轮船造好了还能往外卖了换钱。咱们呢，连造子弹的铜都得进口，要是花太多的钱在死人身上……”

“他们是为国而死！他们应该受到尊重！”冯大器忍无可忍，用手一拍桌案，高声反驳。

老徐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然后又猛灌了自己一口酒，摇头而叹，“老子当然知道他们都是为国而死。可老子刚才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咱们得有钱才行啊。在没钱的情况下，只能先顾着活人。否则，光顾着给死去的弟兄买棺材，风光大葬。鬼子打过来时，枪里头却没有足够的子弹，岂不是更让更多的弟兄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