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贺征接下那桩事,活生生挨了一刀,就为了赚钱给她打银饰,沐青霜心中又是甜又是恼的,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她也能明白,贺征有他的傲气,不愿花沐家的钱来哄她,偏要靠自己去挣来给她。
这份珍而重之的心意,她是很受用的。
从嫂子那里出来后,沐青霜回到自己院中,叫来自己的大丫头桃红。
“红姐,这些日子你陪着我织条腰带好不好?”
因沐家手中有着明暗两部沐家军,沐青霜打小就是被当做沐青演的副手培养,家中便从不指望她学这些杂事,她自己更是没那细致耐性,故而长到如今这十五岁的年纪,还从没摸过家中的踞织机。
其实只需她个话,自会有人送上各式各样的精美腰带,哪里需用她亲自动手?
可这回她是要回应贺征的心意,当然就不肯借他人之手了。
手艺如何不去提它,心意是必须在其间的。
“天爷啊,我家大小姐说要坐机杼前头织条腰带,那这个夏天满循化城都能得个清静,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桃红较沐青霜年长四五岁,在她身旁照拂多年,两人自来亲近,无人时说起话来便没太多拘束。
沐家有自己的织坊,本家大宅后门出去,一条碎石小径蜿蜒不过三五十米就是织坊了。
夏日天热,织坊众人们都不愿在屋里闷着,便纷纷将踞织机搬出来,各自在林荫下寻了采光又透风的一隅。
微风习习,吹散了沐青霜颊边的淡淡红晕,却吹不散胸臆间春浓酒酽般的少女心事。
“大小姐要织条什么样的腰带?”站在她身侧的桃红低头替她将踞织机摆正。
沐青霜做贼似地环顾四下,见织坊众人各自忙碌,并未格外留心自己,这才放下心来,附在桃红耳旁道:“同心锦腰带。别说出去,咱们偷偷的。”
她盘算着,等贺征拿出银饰给她时,她也拿出自己的回礼,看不吓他一大跳。
想到那个画面,她自己先抿不住笑,乐得前仰后合。
桃红欣慰笑望着她开怀的模样,感慨低语:“我的大小姐,长大啰。”
可以说,这里是利州最初的根基。
即便沐家势大到几乎能遮了利州半片天,家主沐武岱也因公务所需长居州府利城,沐家在循化的祖屋大宅也从未被闲置,代代沐家儿女照旧是在循化的祖屋红厝中长大。
红砖大厝在循化很常见,但沐家这座却是最引人注目的。
本家主屋是五进大宅,外表恢宏张扬,内里却正直温厚。
彤红墙面嵌了花岗岩块,出砖入石,又以白色添彩,艳丽美观;屋顶筒瓦为饰,屋脊是两端上翘的燕尾形,配合护厝用的马背山墙,使各院错落有序、层层叠叠。
窗框门楣精巧镌刻了花鸟,砖木墙石皆以浮雕巧饰,不吝金粉彩砂,一眼望去便是张扬肆意的底气。
但走进门后,抬头便是蓝天远山,垂眸就是雕花石板,是与外观截然不同的温厚舒朗。
在这里头长大的沐家儿女便都如这厝,举止张扬不羁,心底却正直宽厚。
贺征被这座红砖大厝庇护近十年,被这里的人温厚相待,他虽素来冷淡寡言,心中却不是不感激的。
曾有许多个瞬间,他心中也会掠过一丝柔软怯懦的贪恋,想要留在这里。
想与那位明艳烈烈、至情至性的小姑娘十指紧扣,并肩在这红墙乌瓦下避风雨,温粥饭,度日月,纳今生。
可每每这种柔软怯懦的贪恋在心头掠过,哪怕只是倏忽须臾,长久根植在他梦中的那些画面就会随之而来。
破碎山河,碧血长空。尸山血海,国恨家仇。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沣南贺家主家一脉或许就只剩他这一个活人了,他责无旁贷,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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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征虽觉无颜面对沐青霜,隔日还是鼓起勇气去见了,敞开心中的秘密,与她说明自己的身世与重责。
原来,贺征随母姓,母亲是前朝哀帝时大名鼎鼎的丞相贺楚。
哀帝三岁继位,贺楚受先帝之命代掌国政。彼时前朝已是强弩之末,各地藩王、豪强拥兵自重,相互征伐抢占地盘,根本无人将龙椅上那三岁小儿放在眼里,朝廷政令几乎出不了京畿道。
多年乱象下,中原百业迟滞,民生日渐凋敝,国将不国。
以贺楚为的沣南贺家倾尽全力,号召朝内有志之士共同推行军政合一的临时新政,试图扫定各地乱象,以救国于危亡。
但各地藩王与豪强早已自成气候,朝廷手中加起来不足三十万兵马,打下这家,回头另一家又跳了起来,可谓左支右绌。
到最后,贺楚不得不行了下策,肯了兵部提出的“在京畿道及江左三州强行征兵”的险峻方案。
这步迈得太过冒进,藩王及各地拥兵列强还没动作,京畿道及江左三州百姓倒是先揭竿而起了。
古往今来,寻常百姓一生不过就求个安稳温饱,旁的事离他们太远。
今日哪个王打下哪个都督的地盘,明日谁又兵临谁的城下,谁和谁又对镐京内城的龙座虎视眈眈,对这些他们虽会议论、会咒骂,但只要火没烧到他们家门口,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会想被裹挟其间。
强行征兵这把火,显然就烧到了他们家门口。
此事终究朝廷理亏在先,官军并未痛下杀手,反倒且战且退、只防不攻,不过三个月战损就高达十万。
这个时候,窥视已久的邻国吐谷契族趁虚而入,百万铁蹄踏破北境,来势汹汹直冲江左三州,剑指镐京。
彼时除了异姓王赵诚铭与上阳邑节度使夏俨兵勤王之外,旁的势力全都按兵不动。
直到镐京城破,贺楚护哀帝出逃时身中三箭,最终抱着哀帝在京郊阳山跳崖,吐谷契在镐京扬起“大盛朝”王旗,隔岸观火近一年的江右藩王与拥兵列强们才醒悟过来——
亡国了。
“之后,便是这长达二十年的战乱。”贺征徐徐闭上眼,遮住满目猩红雾气。
其实那时他还小,许多事也是这些年在书院进学、在讲武堂受教的过程中,一点一滴拼凑完整的。
沐青霜心中不忍,犹豫着伸手拍拍他的肩:“当年那新政听起来是冒进了些,可初心却是对的。如今无论是非成败,都过去了,你尽力而为就是。”
她自认是半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明明与贺征一起进的书院,又一同在讲武堂求学,这些事夫子们也都讲过,可她从来左耳进右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