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了,我的媚娘阿姊。
“所以在局势明朗以前,我劝你不要有任何举动,不变应万变,待到局势明朗,方才下注。”
“多谢郡公。”
苏大为诚恳道:“若非郡公,我只怕还蒙在鼓里。”
“稳住,你要有定力,只要把这最艰难的一段熬过去,你的羽翼才会真正丰满,到那时,或许我们这些人,都需要靠你的庇护了。”
李客师语重心长的说道。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我是秘密过来,不方便让人知道,话说完,这便走了,待长安的事结束,你去昆明池找我,师娘也在念着你。”
“喏!”
“对了,还有……”
李客师走到门边,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提醒道:“王方翼在军中也颇受爱戴,他此番被不公对待,军中多有怨言,但这件事你一定要闭嘴,不要掺合在里面。
哪怕你和他有交情,也不能。”
苏大为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战场上的斗争他不怕。
但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斗争。
一种不见硝烟,却能令无数人头落地的斗争。
那是连他,堂堂大唐名将苏大为,也颇为顾忌的修罗战场。
……
暴风雨犹如一个坏脾气的巨人,愤怒的拍击着街道。
朱雀大街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黑暗中,隐见一盏长明油灯闪了一下。
接着,又闪了一下。
一队身穿铁甲,冒着暴雨的兵卒缓缓聚拢起来。
他们沉默着,身上被冰冷的雨水浇灌,散出腾腾热气。
犹如地狱里钻出的恶魔。
“队正……”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铁甲下响起。
一名兵卒向站在他们最前的队正出询问:“我们,真的要……”
“闭嘴,军人以令而行。”
牛七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透过脖颈衣甲的缝隙,隐隐看到下面的皮肤里,血管根根卉起。
“三郎说了,这是将军的军令!”
“可是……”
“没有可是,军令最大!”
牛七郎恶狠狠的道:“想要搏今后富贵的,跟我前进,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若一会动起来,再有迟疑者,休怪我不顾兄弟之情。”
数十人聚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究无人敢退出。
这种氛围下,谁敢退后半步,只怕就是被横刀斩的下场。
“很好,那就继续。”
牛七郎满意的点点头。
嘿,白天他是安远门外的一名小小武候队长。
但是谁知道,今天夜里,他能干这么大的事。
随着雨水的冲涮,不断向前,记忆却不可自遏的想起从前。
没人知道,他和魏三郎是袍泽。
是的,不像是传说中,他故意去巴结魏三郎。
而是魏三郎,在陇右救过他的命。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他与魏三郎做为陇右驻军,奉令出镇西域。
在那里,他们都被归入王方翼的麾下。
面对数倍与己的敌人,大家把脑袋提在裤子上,拚死杀敌。
好不容易战争结束。
当时一起出去的百十个兄弟,最后活着回来的,还不足半数。
牛七郎因为颇有些头脑,走了些门路,好不容易调回了长安。
而像魏三郎那种实心眼的大头兵,依旧是镇守在陇右。
直到唐与吐蕃之战爆。
魏三郎回来后,累功升至折冲都尉。
而牛七郎只是个武候队正。
但是他不怨。
三郎的官职,是拿命拚回来的。
那是他应得的。
午夜梦回时,牛七郎总会梦到死去战友的脸,一个个在骂他懦夫,骂他胆心。
但是他问心无愧。
死去的人倒是死得痛快。
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活着,就要吃饭。
要担起责任。
每年元日的那一天,牛七郎会一一拜访那些战死袍泽的家人。
将攒下的钱送去一些。
虽然不多,但能给娃儿们添几件新衣,能给嫂嫂们添一支钗头,再让他们添些肉食。
哪家战友的家人受到欺凌,或者有些什么难处。
牛七郎都会挺身而出,尽自己所能。
他是活下来了,可他不仅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的。
而是为那么多战死的兄弟,继续活着。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道。
这或许就是他牛七郎的道。
本来如果只是这样,这日子虽然苦了些,但还能凑合。
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只要它可能会变坏。
它就一定会变得更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安城内那些嚣张跋扈的门阀子弟,高官家人,军功二代,越来越多了。
长安的街头,也失去了往日的和谐。
在繁华之下,生许多难以置信的恶事。
其中一件,就是当年共同救了牛七郎的袍泽一家人,一夜间被人灭了满门。
房屋被烧成白地。
当时牛七郎疯了一样冲进长安县,击鼓鸣冤。
可换来的,却是县令的一顿辱骂。
最后被差役用水火棍乱棒打出。
他,一个小小的武候队正,在这长安城里,就是只蚂蚁。
漏屋偏逢连夜雨。
自去岁开始,朝廷对战死兵卒家人的抚恤例钱,一率免除。
原本日子就艰难了,现在更是没了活路。
那些家里有财有势的府兵大人,自然看不上这点小钱。
他们有的是来钱的法子。
可大唐雄兵百万,大部份都是如牛七郎和魏三郎这样,没什么根脚的普通兵卒。
他们所有的经济来源,便是朝廷的封赏,以及家里一二代人攒下的几亩薄田。
一旦军人在前方战死。
后面的孤儿寡母,也活不下去了。
原本,还有朝廷象征性的放例钱。
但是现在,这钱也没了。
真的没活路了啊。
在那以后,就在这一年的时间里。
当年战死的袍泽家人中,有好几户彻底败落,不知流落去了哪里。
有一户,全家在元日集体悬梁自尽。
还有一户,误食的有毒的野菜……
当牛七郎赶到后,只在他们家的厨房里,看到一锅清得能照出人的小米粥。
粥里只有一把野菜,一点油腥也没有。
这个世道,坏了。
牛七郎狠狠的一抹脸上的水珠。
不知是雨水,还是心里的血泪。
隆隆隆~
齐整的步伐,突然停下。
因为在前方,又有一拨人停驻在那里,静默如山。
牛七郎抬头看了一眼,认得是魏三郎。
他带的人更多,也更齐整,正默默的站在雨水中。
双方彼此对了灯号,牛七郎走上去,向魏三郎沉声道:“三郎,这事定了吗?”
“定了。”
魏三郎一双冷酷的眼睛,打量着他:“你不会怕了吧?”
“笑话,我牛七郎,当年在陇右就该死了,能活到现在,命都是捡回来的。”
牛七郎惨笑道:“这个世道坏了,每一天,对我这种人,都是一种煎熬,如果,如果能做点什么,如果能改变这个世道,纵然是死,我也心甘。”
“放心吧,死不了。”
魏三郎的眼里,渐渐涌起血红色。
那是含着崇敬,敬畏、信仰,与信任至极的目光。、
“这次,是总管的命令。”
“苏总管?”
“除了他还有谁!”
“朝中有奸贼,无辜夺去王将军的职司,还要害王将军,苏总管回来,就是要改变这一切。”
魏三郎将手按在牛七郎的肩膀上:“苏总管是我大唐军神,他的话,不会错的,只要按他说的做,我们定能成功。”
“好!”
魏三郎的话,给了牛七郎无穷的信心。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是热的。
“接下来怎么做?”
“召集你的人手,我们汇集一处。”
魏三郎转身,朝着大明宫的方向,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无比。
“我们听从苏总管的军令,入宫除贼!”
“好!”
牛七郎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一股气流从脚底一直冲上头顶。
“走!”
一队队兵卒,执着令牌去府库领了甲胄和兵器。
巡夜的过程里,这些人不断汇聚。
十几人,几十人,几百人。
直至上千人。
若在贞观年间,甚至就在五年前,这一切都不可想像。
但是,许多制度,在时间的冲刷下,都在悄然松脱。
再严谨的法纪,在被有心人不断试探下,终于找到了可以利用的漏洞。
雨一直下。
聚集起来的兵卒们,开始冒雨向大明宫挺进。
不是没有人怀疑,不是没有别的想法。
但是当势已形成,个人的想法已经无关紧要。
所有人在大势的裹挟下,向着同一目标前进。
轰!
“尊皇讨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