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寒雾四起,一行人不知不觉,被他的声音所吸引。
连巡街的速度都慢下来。
“开国县伯断案好像无甚神奇特异之处,但有时候,无招胜有招。这等平实处下功夫,以我看,就是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
乔老三与其他不良人面面相觑。
就算是要拍马屁,也要听懂了,能抓到可夸处才能拍。
现在这种话,你要我一个修炼三十年的马屁高手,都无处下手啊。
“你们道是为何?”
南九郎扫了一眼众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莫测高深的道:“大唐立国以来,能断案,善破案的人有不少,近的有刑部的李思文,还有被开国县伯推崇的狄仁杰,他们都是能见微知著,举一反三之人。
查案往往通过卷宗口供,便能抓到破绽。
这一点上,开国县伯自认不如他们。
但如狄仁杰等人查案,就算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出凶手,但最终要结案,却还差了一点。”
“差哪一点?”
“实证。”
南九郎斩钉截铁道:“口供可做人证,但终究需要物证,现场证物、线索,各个环节都对上,严丝合缝,完成闭环,方能结案。
天马行空的想像力,见微知著的敏锐,还有举一反三的推演力。
最终还是要落地,与各项证据合上。
在这一点上,以我浅见,无人比开国县伯更厉害。
他断案不见有何神奇处,但每一件案子都能解决。
这便是本事。”
一番话说出来,引得众不良人大眼瞪小眼,一脸懵逼。
……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李敬玄伸出手掌,仿佛将窗外透入的月光和屋内的灯光,全都汇聚在手中。
“昔年太宗皇帝曾与李靖问对,太宗说:当今将帅,唯李勣、道宗、薛万彻,除道宗以亲属外,孰堪大用?
李靖说:陛下尝言勣、道宗用兵不大胜亦不大败;万彻若不大胜即须大败。臣愚思圣言,不求大胜亦不求大败者,节制之兵也。
或大胜或大败者,幸而成功者也。
故孙武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张果银银须,在灯光下,双眼微眯,仙风道骨,实则碧眸闪动,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你既知苏大为是这种兵家,与他为敌,何必行险?”
“苏大为,极擅整合资源,昔日他不过一不良人,便能外结武后,内交好苏庆节、尉迟宝琳等人,又通过生意手段,拢络各家,还有昔日他父亲苏钊留下的旧关系。
这若在常人,是绝无可能的事,但他却把这些人脉都经营得很好。
从一个小小的不良帅,走到今天这一步,开国县伯啊,大唐立国以来,无人能出其右。”
李敬玄概然道:“对这种人,一但被他意识到危险,他的反应,他对一切资源的调用,是极其可怕的。时间拖得越久,我怕就越难制他,只有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不要给他反应的机会。”
他的双眼转向张果,目中奇光大盛:“不惜一切手段,务求一击必杀。”
张果拈须:“计将安出?”
“他倚重的,真正起势的,是都察寺,此次回来,我料他一定会想重新掌控都察寺。所以都察寺,将会成为棋局中的‘劫眼’。”
“劫眼?”
张果仰头望向窗外,袖中手指时聚时合,似在推演。
“劫眼既是他的,也是你的。”
“我既拿住他的徒弟,这棋便已占据了先机。何况苏大为居然胆大妄为,从死牢中救出那魏破延……只要让圣人知道苏大为对都察寺有所图,以圣人之心,呵呵……那时就是机会。”
“所以今夜一定要拿到口供。”
“过了今夜,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将所有的证据呈上,圣人必定大为震怒。失去圣心的苏大为,将会失去翻盘的机会。”
……
“师兄,我们佛门中人,不应该参与朝廷之争。”
大雁塔中,明崇俨手抚着墙上壁龛上的佛像,脸上流露出痛惜之色。
他想起玄奘法师。
想起当年与行者、贺兰敏之,还有苏大为等人,在法师前听经的日子。
那时的时光,多么祥和。
虽然当时自己年幼,但却没有眼下这么多痛苦。
可惜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反了。
“法师不在了。”
悟净双手合什,脸上的悲色更浓。
“法师不在了。”
明崇俨也同样道。
两人虽然说的是同一句话,但意义却大不相同。
“法师不在了,有谁还能带领我们?有谁能承我沙门衣钵,我们这些修行者,又该往何处去?”
悟净双手抚在脖颈上的赤色念珠,轻轻拨动。
他嘴唇微动,似念经文。
停了一停,双手停在念珠上,继续道:“若是辩机还在,他或可带领我们,但如今他不在了,译经已经到了尽头,我门中人,都不知该往何处去。”
“正因为法师不在,你们更要刻苦磨励,不断修行精进,直到开悟智慧般若。”
明崇俨收回抚摸佛像的手,向着悟净道:“何苦染红尘是非。”
“敢问如何精进,如何开悟?”
“这……”
悟净的话,一下子将明崇俨问住。
他虽自小智慧,与佛家也有相当的缘份,但他和苏大为一样,本身却又不是沙门中人。
至多算是有缘,他的修行,却又兼了巫道两门,比较驳杂。
所以被悟净问及佛门修行次弟,如何直指本性,开悟般若,这算是难为他了。
道理人人都懂。
搬出佛经来也是可以的。
但那是前人的智慧,不是自己的开悟。
摘用书上的话,如何能说服悟净?
何况悟净才是沙门门徒。
要辩经,只怕还在明崇俨之上。
“崇俨师弟,你可知佛法从何而来?”悟净向明崇俨平静问。
“从天竺而来?”
明崇俨有些不确定。
“呵呵,他从人心而来。”
悟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明崇俨的心。
“因人间痛苦,爱恨纠缠,所以佛陀以无上智慧,顿悟因果,创立沙门,以传正法,为的是直指人心,了却心苦,知无常业力,得无上大自在。”
悟净双手合什,这一刻,他背后银色月光大盛。
照得他脸庞一轮明廓。
下颔赤色卷须根根纤毫毕现。
这位胡僧,如浴佛光,宝相庄严道:“佛法既从人心来,便要往人心去,既从世间来,便要入世间修行,这滚滚浊世,正是我辈修行道场。
法师不在了,我们不清楚前路,但我清楚,须得入世,才能得解脱之法。
唯有直面痛苦,才能解决痛苦。”
这番话,如暮鼓晨钟般,在明崇俨耳中敲响。
明崇俨神情微变,双手合什道:“多谢师兄开示。”
月光微斜。
大雁塔的影子投在大慈恩寺内,如定海神针般。
一个声音自幽暗中响起。
“明崇俨走了?”
“走了。”
“他究竟是为何而来?”
“也许是为他自己,也许是为我等,也许……是为武后。”
“不是为那苏大为便好。”
停了一停,悟能的声音又道:“苏大为的手下颇有能人,我们这次出手,真不知……”
“师弟,收了妄念,一切都是修行。”
悟净带着域外口音的声音响起。
“再则,苏大为本身修的是道家神通,与我佛门虽有旧,但法师在时,还可驱使一二,如今法师不在了,只怕也不会为我等所用……
让他与李敬玄相争,是消耗道门的力量。
这于我教,大有益处。
师弟毋须多虑。”
“是。”
……
“以我看右相那边,也不像是能等的样子。”
苏家宅中,从书房的方向,透着灯光。
苏大为的声音侃侃而谈:“双方都在暗中各使手段,我这边的暗线和暗桩都在活动,右相那边,只会更甚。我怕明日朝会,就会有一场恶战了。”
“阿郎,那我们……”
“这场较量的关键,在于圣人。”
“圣人?”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苏大为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淡淡道:“我与李敬玄,想的都是如何抓到对方的破绽,将在朝会上,展露给百官,给陛下看。
都察寺之事,乃陛下圣心独运。
谁能得到圣心,就能得到都察寺。”
“可是陛下不是不愿阿郎你掌都察寺?”
“所以,我们唯一的机会,就在于让陛下更加忌惮李敬玄。”
苏大为语气从容不迫。
但李博却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这一切说来简单。
但是如何让圣人忌惮李敬玄?
应该换句话说,圣人忌惮李敬玄吗?
圣人用人,一向是既用且防。
他肯定也是防备着右相的,但为何李敬玄仍能压服左相阎立本,独揽大权?
那是因为他有用。
陛下必须依仗李敬玄的能力,才能稳住朝廷百官、宰相、武后、世家高门、寒门、军功贵族、军将等诸多力量。
李敬玄的有用,正体现在,他能维持这个平衡。
不到万不得已,哪怕圣人心有疑虑,都绝不会去动李敬玄。
这人,太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