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徐静书脸很烫, 官袍下摆掩盖下的腿一直在颤抖, 但脑中却是出奇的清明。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旁人的惊讶,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话在旁人听来有多自大。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稍顿片刻后, 她中规中矩地破题开局。
因半个月前她的顶头上官江盈已就此事弹劾过姜正道一次,故而她的破题大致承袭江盈定下的基调, 并再次重申了御史台希望对姜正道处以罢官并褫夺荣封的诉求。
见她只是将上次江盈说过的话换了一种表述,姜正道整个人明显松弛下来, 脸上甚至浮起了长者爱幼般的宽容笑意。
“当日冲突确实不该,我无意间伤及徐御史, 也着实有过错。但御史台两次三番要求对我行如此重处, 咄咄逼人到如斯地步, 请问依据为何?”
徐静书抬眼看向他, 缓缓道:“依据为《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当值纲要》,第三页, ‘纠察御史督导一应人等上朝之仪容及言行, 官员无论职等、勋贵宗室无论封爵品级,皆因听从,令行禁止。令出罔顾者,视为过, 由都察院七等秉笔御史弹劾之;于内城中公然殴打纠察御史者, 视为罪,由都察院主官弹劾之。’”
这是姜正道第二次领教她这种可怕的复诵技能。
可在场众官中的大多数, 以及金龙座上的武德帝, 却都扎扎实实被惊到合不拢嘴。
嫩生生的小姑娘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对手, 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仿佛那页书就摊开在她眼前。
平静,流利,笃定,让人根本不敢轻易开口判断她到底是现编的,还是确有此条款。
在众人讶然抽气声中,姜正道敛了敛神,重振旗鼓:“即便徐御史所言皆实,可方才所述条款中只说‘视为罪’,却并未提及惩处细则,你御史台凭什么判我罢官并褫夺荣封?”
“姜大人的意思是,您认这‘罪’,只是不服这‘判?’”徐静书眼神忐忑地小声确认。
她的弱气显然使姜正道大受鼓舞,立刻振袖挺身,趁势追击:“正是!御史台作为三法司之一,所行所言只能根据律法、典章已有的内容,无权生造出一个判罚来!若御史台坚持要以此判我,这可就变成御史台在越权犯罪了!”
这十几日姜正道也没闲着,今日同样有备而来。
上次御史中丞江盈弹劾他时,就反复提到《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当值纲要》中的这一条。他回去后找人详细问过,确定那上面根本没有提到殴打御史的“罪”具体该作何判罚,所以徐静书旧话重提让他更加有恃无恐。
既御史台找不出殴打御史的详细判罚来,他正好借此倒打一耙,反将御史台打成有罪的那一方。
“既姜大人当众认下自己当日殴打我的行为算是‘罪’,那事情就很简单了,”徐静书抿了抿唇,“《朝纲》第三卷第二十一条,凡认定为‘罪’之行径,若众律皆无明确惩处条款,法司具名弹劾之,请圣裁。”
姜正道忽地面色惨白。
他终于现,因为轻敌大意,自己已经一脚踏进这小姑娘的套里去了!
“我……”
“姜大人,请听我说。”徐静书好声好气打断他的试图找补。
“御史台两次弹劾,不过是提出诉求、等待圣裁。也就是说御史台没有判您,只是请求皇帝陛下考虑此判罚。而您却误以为御史台提出诉求,就已是对您做出了判罚。这种情况,若非对《朝纲》疏于参阅,就是不能透彻理解朝纲要义。您看,您更愿认哪一条?”
这是徐静书为姜正道精心准备好的绳套,如今他既已主动接过去挂到了脖子上,无论他认哪一条,她的绳圈都会收紧,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在这个初出茅庐的九等小御史面前,姜正道居然生出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没认真熟读《朝纲》,还是脑子不好使理解不了《朝纲》的要义,问他愿认哪一条?
直觉告诉姜正道,哪条都不能认!无论认下哪一条,绝对都会被这小怪物在“殴打纠察御史”的罪名上再添新罪名!
“《圣政》开篇第三页:凡五等以上官员,需熟读并透彻理解《朝纲》全本。疏于《朝纲》者,以渎职罪论处,罢官并褫夺荣封后,罚没家产半数,处服劳役三到十年;不能透彻理解《朝纲》者,当由吏部考功司重新评估该官员是否适合继续留任。”
见他的胡须开始颤抖,徐静书诚恳道:“姜大人,我劝您认第二条,‘不能透彻理解台纲要义’,这条罪名轻些,只是到吏部重新评估为官资格,比认渎职罪的处罚轻多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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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途平顺多年的姜正道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上任月余的九等小文官迫成困兽。
虽对方满眼诚挚地劝他认“不能透彻理解台纲要义”比较划算,但他已隐约明白,她真正的目的大概已经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