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子此时已经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被俘后在帐篷内所想出来的对策和应变,到头来,却变成这样一个结局。
从郑伯爷嘴里,他得知了两个惊人的事实;
野人王,似乎没有按照传闻中的那样被押送到燕京,很可能就在郑伯爷手中;
且,野人王似乎已经投靠了郑伯爷,为郑伯爷在出谋划策,乃至于这一场雪海关燕军奔袭乃蛮部的计划,就是野人王亲自制定的。
一时间,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三王子的脊梁骨位置席卷而来,这股子寒意,并非是来自于自己的即将死亡,而是一种绝望。
如果野人王臣服在了平野伯的脚下,
那整个雪原,
还能有什么未来?
还能去奢求什么希望?
没人比三王子更清楚野人王的恐怖,在三王子看来,就算是野人王最后失败了,也绝不是野人王本人的失败。
因为野人王所面对的,是一个恐怖的燕国,同时,还是一个一盘散沙的雪原。
但凡雪原能够放弃成见,团结起来,给予野人王更多的支持,雪原的局面,就不可能崩塌到如此地步。
雪海关不丢,或者当时能够及时抢回来,雪原如今依旧能够掌握着对晋地的主动权,而不会是眼下这个局面,燕人想打就能直接兵。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三王子忽然笑了起来,
伸手,
握住了薛三丢到自己跟前的匕。
此时的他,脸上再没有什么谦恭,也没有去磕头求饶,反而,显得很是坦荡。
这一幕的变化,
让郑凡都觉得有些诧异,
眼前这个三王子,像是忽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一样,
容貌没变,
但气质,
对,
就是气质上,和先前截然不同。
每个人都需要面具,有人一辈子就一张面具,有人,需要好多张。
三王子已经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这位昔日曾被野人王称赞为宰辅之才野人“才子”,现在还真是有那股子气度了。
“伯爷,你大燕穷兵黩武,将来您的结局,不见得比我好上多少。”
郑凡打着呵欠,点点头。
没反驳,反而很坦诚地承认。
都到了这会儿了,再去和眼前这位争论探讨什么,也实在是无趣,同时,大燕未来如何如何,和他平野伯有什么干系?
在郑伯爷的前方,可能站着曹操或者司马懿,但绝对不会是岳爷爷。
三王子这明显不是死前故意诅咒一下郑凡,他不是输不起的人,这人,骨子里,还是有着一抹本不该属于野人的清高的。
他继续道:
“但想来,假以时日,雪原,将沦为您郑伯爷的牧场,我圣族子民,也将沦为您郑伯爷的脚下奴仆。
浑浑噩噩数百年,
我圣族的命运,
终究还是不能被自己所掌握。
这样子的日子,不过也罢;
这样子的雪原,不看也罢;
这样子的性命,不要也罢!”
最后三句话,三王子是喊出来的。
最后一个字喊出口,
他就攥起匕,狠狠地扎入自己的心窝。
“噗!”
刀口,
并没有刺入太深,三王子很疼,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昨晚,他曾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
现在他是真正尝到了做书生的苦涩,他不会武功,自小身子弱,也没有熬炼筋骨,如果他不是乃蛮王的儿子,他的宿命将会和雪原上很多新生虚弱的婴儿一样,被父母故意丢弃到野外,被狼给叼去。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这一刻,
他连自杀,
都显得有些有心无力。
血,是在流,滴淌到匕上,顺着匕再流淌到自己手掌,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有一股湿热感自掌心袭来。
但哪怕他不习武,也知道,自己距离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想死时,没办法死得干脆,于这众目睽睽之下,真的是一种煎熬。
郑凡看见三王子的脸,涨得通红,这不是因为受伤的原因,而是……羞愧。
三王子似乎想尝试着将匕拔出来,再给自己一刀,或者攥着匕,再在自己体内搅动一下。
然而,
他刚刚移动匕,
伤口一颤,
当即疼得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嘶………”
三王子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的痉挛,导致其手掌位置也像是脱力了一般。
想自杀,其实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尤其是用冷兵器。
郑凡不由得联想到上辈子看的电视剧里,动不动随便一个女性角色都能拿把刀自己给自己干脆地抹脖子,鲜血飞溅,真是不现实。
不过,郑伯爷忽然觉得自己此时开小差有些不合适,有点太不尊重眼前这位王子了。
三王子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薛三,
不是求饶,
而是艰难道:
“请……请将军助我………”
薛三看着三王子,笑道:
“匕上是有毒的,不过是慢性的,您再等等,就可以死了。”
薛三很喜欢玩儿毒,在自己匕和暗器上淬毒更是家常便饭,寻常的快速性毒药,说实话,在高手对决时,用处不大。
因为高手可以控制自身气血收缩肌肉,封闭穴道,快速性毒药一开始就能让人明显感知到,反而方便他们将毒药的伤害压制到最低。
而这种稍微慢性一点的,软刀子割肉,慢慢来,一开始让你没什么感觉,当你有感觉时,毒素已经弥漫开去了。
三爷玩儿的这是高端脏活儿。
听到这话,三王子有些感激地对薛三点点头。
然后,
他有些艰难地扭过头看向吴娘子。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晋地女人,这个女人,和雪原上的其他女人不同,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都通一些;
当她陪伴在自己身边时,可以给自己一种错觉。
仿佛自己不是生活在雪原的寒风里,
而是坐在江南春雨如酥的白墙黑瓦小院。
三王子很感激她,感激她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天的快乐和美好,不带丝毫亵渎的美好。
吴娘子现在捂着嘴,跪伏在地上,一脸惊恐。
她先前没有主动挡在三王子面前,
说什么要杀王子先杀了我!
也没有去匍匐到郑伯爷脚下,说她愿意为郑伯爷做牛做马做一切,只求伯爷可以放三王子一命。
她什么都没做,因为她已经被吓坏了。
此等情景,此等场面,
她一个女人家家的,
已然是六神无主。
三王子有些勉强地对她露出了微笑,
然后,
再度扭头,
看向坐在自己前方的郑凡。
郑伯爷坐在椅子上,身子后靠,翘着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三王子很感激,因为这位燕人的伯爷没有转身就走,他在等待着自己最后的死亡。
人在临死前,其实是格外敏感的,也容易牵扯出很多愁绪。
“伯爷,吴娘子,我没碰过。”
三王子说道。
薛三听到这话,耳朵颤了颤。
合着自家主上的曹贼之好连雪原都传遍了?
“还请伯爷,留她一命。”
其实,无论外界对于自己有多么深重的误解,郑伯爷是不会承认自己真的有那种癖好的。
别的不说,家里的客氏,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要韵味也有韵味,但自己可一直“守身如玉”。
当你的感情可能会牵扯到魔王时,也由不得你不去慎重。
郑伯爷伸手指了指跪伏在那里的吴娘子道:
“若是晋民,自是会复籍。”
虽说瞎子那边还没鼓捣出正式且具体地对雪原晋人奴隶的处置办法,但已经和郑凡沟通过此中精神。
那就是晋人奴隶回归雪海关,会直接脱离奴籍,同时赐予土地耕种。
眼下,如今雪海关最缺的,其实就是人口,最好是自己的人口。
野人可以用,但只能拿来当劳工,至少目前来看,将野人吸纳为自己人,还不现实。
而晋人,你解救了他,你帮助了他,利益与共时,必然会死死地追随在你身边。
所以说,这次出兵,一方面是郑伯爷觉得自己的脸被乃蛮部给打了,伯爷脾气不好,自然得十倍抽回去。
另一方面,则是借此机会立威,警告雪原诸多部族在对待晋人奴隶问题上做出让步,毕竟野人上次入关时,天知道到底劫掠走了多少人口,总之,小半个成国基本上是十室九空了。
三王子放心地点点头,
然后面带微笑,
抬起头,
看着头顶上这蔚蓝的天空。
他希望将这股子微笑给保持下去,一直定格到自己死时。
但他现这个动作,这个姿势,现在真的好累。
累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不得不又低下头,开口道:
“伯爷,我想做一诗。”
到底是有着一颗文人之心的野人,哪怕是在死亡前,也想要刻意地维持一下属于自己的尊严。
郑伯爷点点头,
道:
“好。”
三王子深吸一口气,
眼里露出复杂且深邃的光芒,
随即,
出一声长叹,
而后,
张口:
“…………”
他死了。
他的诗,一个字都没念出来,就这么定格在了吟诗的表情上。
“殿下,殿下!!!!”
吴娘子在此时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背靠在椅子上坐着的郑凡看着张着嘴死亡静止在那里的三王子。
忽然觉得这个姿势,这个画面,很美。
谈不上多悲壮,也称不上多凄凉,甚至,难以引出什么人的共鸣。
因为真正理解这个画面的人,不多。
除了郑凡在内的几个人,
没有其他人知晓,
眼前这个死去的野人男子,
是野人王亲口说要杀的,是野人王自己认证的,放其一条路,日后必然成吾的存在。
他的死,
让郑凡有一种亲手掐死一个“枭雄”……
不,
这不贴切,
是亲手掐死了一个……时代!
可能,三王子就算这次活下来,他日后也未必真的能崛起,他可能死于一起骑马摔下,死于一场刺杀,死于一场疾病,死于一场背叛,导致其没可能按照野人王的设想走向那一条路。
但不管怎么样,
自己,
亲手掐死了所有可能。
郑凡看向薛三,
薛三也向自家主上投来目光,
“主上?”
“记住他现在的样子,回去给我雕刻一个石雕,我要收藏。”
“呼………”
三爷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自己尾巴骨都要摇动起来了,如果还有的话。
这话里的内容,以及说这话的神情,让三爷觉得自家主上当真是好变态哦,
但是,真的是让人意外地喜欢呢。
“主上放心,都记在属下脑子里了。”
郑伯爷点点头,
吩咐左右道:
“就地扎营,我睡一会儿。”
说完,
手肘撑在椅子扶手,托着自己的腮,闭上了眼。
懒得找地方,
就在这儿直接睡了。
一时间,
四周寂静无声,
无论是附近被看押的俘虏还是周围的柯岩部勇士,都下意识地放低了脚步尽可能地不出声音。
当他在入眠时,
这个世界,
理当无声。
……
“这事,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你率兵追那些逃跑的奴隶就算了,追不到也就算了,明明追到了为什么还要杀了他们,还垒起来,你这个蠢货,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愚蠢的一个儿子!”
乃蛮王对着自己的长子痛骂道。
刚刚来的消息,
燕军已经攻破了深潭西侧原本属于安羊部的牧场,兵锋,其实已经逼近乃蛮部本族了。
这一切的起因,就是自己这个长子的胡作非为!
“父王,儿子有什么错,那些晋人奴隶胆敢叛出部落逃跑,他们就该杀,就该给他们颜色看看,否则以后我们还怎么管理部落里的奴隶?”
“你混账,你愚蠢!”
乃蛮王已经气得不想再说话了,现如今他的第三子生死未知,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父王不用担忧,燕人这次就算出兵,他兵力也不会太多,儿子愿意率领我乃蛮部勇士前去迎敌。”
和平归和平,结盟归结盟,正和郑伯爷一直想着腾出手来就对付雪原部族一样,雪原部族的头人们也从未天真地认为这种和平能够永远地持续下去。
所以,他们也用着各自的手段去打探过雪海关的兵力。
据他们所知,雪海关那位平野伯麾下,兵马并不算多。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可怕,因为在那位平野伯身后,站着燕人的那位靖南侯,同时,还有整个燕国。
就算是一场和雪海关的冲突自己这边能够赢下,那接下来燕国要是派出大军,或者再度派出那位燕国的南侯挂帅出征雪原呢?
雪原野人部族,在失去野人王之后,本就没有什么向心力了,他们根本组织不起来一场能够和一个庞大国家进行的国战。
但眼前的局面,必须要应对下去,总不能让燕军打到这里来。
只是,面对自己长子的请战,乃蛮王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指派了自己的一个弟弟为大将,领本部勇士迎敌,同时,让自己的长子和一向与长子不和睦的二儿子一同为副将,各自领麾下兵马配合出战。
乃蛮王很清楚一个道理,越是在危急关头,就越是要提防自己的儿子。
做完了这些安排后,族内的勇士开始准备出征。
随后,乃蛮王又接见了昨日到来的附近各部族使者,这一次,乃蛮王没有犹豫,答应分割出奴隶和牲口作为换取其他部族出兵帮忙的代价,并且请求他们赶紧回到各自部族内劝说自己的头人出兵。
甚至,乃蛮王还举了一个他以前从自己三儿子那里听来的例子,叫做唇亡齿寒。
做完了这一切,
有些疲惫的乃蛮王回到了自己的王帐中。
这顶王帐很大,里面可以分出很多个小房间来。
乃蛮王直接走入最里面,看见坐在那里正编织着皮衣的美丽女人。
女人年纪在三十左右,一身红衣,她坐在那儿,宛若是一道光芒照耀在那里,让乃蛮王无比迷醉。
虽然这个女人没能为自己诞下一个孩子,但她却牢牢抓住着乃蛮王的心。
女人对乃蛮王嫣然一笑,
“喵……”
一声猫叫从床底下传来,随即,一只黑色的猫咪从里面走出,这是她的宠物。
乃蛮王在床边坐下,目光开始迷离。
他看见自己和她扑滚在一起,
他看见自己和她共赴巫山云雨。
然而,
事实上,
乃蛮王只是睡着了过去而已,出着鼾声。
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皮衣,略显嫌弃地看了一眼躺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的乃蛮王,摇摇头,
道:
“乃蛮部好像出事了。”
这顶王帐内,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昏睡过去了。
但马上,就有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
“你后悔了么?”
这个声音,来自那只黑猫。
女人伸了个懒腰,没急着回答。
那只猫却直接跳到了床上,看着女人,口吐人言道:
“花姬,你后悔了么?”
女人有些无奈,只得开口道:
“你似乎很想从我口中听到我后悔了四个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