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大明开国二百年,程朱理学笼罩下的刻板画风早已跑偏。尤其是五十年前出了王圣人,自此心学大盛,人们开始肆无忌惮的追求自我,国家早已礼崩乐坏……
但李卓吾的主张还是过于耸人听闻了。
“老弟,不是老哥哥我说你,”潘仲骖忍不住劝道:“你这是惹火烧身啊,就是把自己阉了,也免不了被口水淹没。”
“他们爱骂骂去吧,不遭人妒是庸才。”李贽夹一筷子煮干丝,细细咀嚼起来道:“干我们讲学这行的,就是越红越骂,越骂越红。月月骂,月月红。”
“好好,不管别人怎么说,可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潘仲骖依然不看好道:“女孩子嘛,认认字,学学诗词也就够了,学男人学的东西能成吗?有道是‘妇人见短,不能学道’,只怕你标新立异、一番苦心,最后免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妇人见短,不堪学道?诚然哉?”李贽瞬间进入辩手模式,一捋颌下短须,双目神光湛然,冷笑连连道:
“诚然哉!妇人就是见识短!可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妇人足不出户,外界大事小情,皆不与闻。男子用此论来束缚女子,实乃以果为因的混账道理!”
说着他双眉一挑道:“其实男子中,多得是浑浑噩噩,女人都不如的蠢猪。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识长远者万不足一。说男子见识长远,不过是以一代万,以偏概全罢了。”
“若可以一代万,那邑姜以妇人之流,辅佐武王克商,与周公、召公、太公并列为‘十乱’;文母以一圣女正二《南》之《风》,和散宜生、太颠等辈并称‘四友’。我当也以此而论,女子见识深长,远胜凡夫俗子!”
“你,你这是……”潘仲骖本想说‘你这是狡辩’,但李贽的逻辑十分严谨,让他一阵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人有男有女是可以的,说见识有男女之别,怎么可以呢?说见识有深浅是可以的,说男子的见识都深刻,女人的见识都短浅,又怎么可以呢?”
李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盖棺定论道:
“因此吾要说,见识不分男女,只有偏见才分。不给女子开阔眼界的机会,却一味嘲笑她们头长,见识短,是赤裸裸的强盗逻辑,是别有用心的偏见!”
忽然舱内‘啪……’地一声,三人循声望去,却是马秘书情不自禁,鼓了下掌。
她赶紧羞愧的告罪。身为秘书娘,在这种场合应该让人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才对,实在太不职业了。
“马秘书就是个极好的例子。”李贽笑着用筷子一指马湘兰道:“小赵将她倚为心腹,带她东奔西走,与闻机密,如今整个大明朝能在见识上胜过她的,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潘仲骖虽然觉得这评价也太高了,但道理他是明白的。再说老板的秘书得罪不得,何况还是女秘书。便放弃了争论道:“瞧你,老夫不过说了句俗话,却吃了你这顿排揎。”
“我只是担心你好心办坏事啊。”说着他叹口气道:“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虽然偏颇却也自有道理。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大多仍是有才而炫,诸如卓文君、鱼玄机者……所伤妇德实多也。若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
“哈哈哈!”李贽闻言放声大笑道:“可悲可笑,我只是割去可有可无的部件,你们的思想却早被程朱阉割了不知多少遍,更不健全的其实是你们!”
“好了好了。”见李贽又要开喷,潘仲骖赶紧举手投降道:“我说不过你,也没恶意。”
说着他祸水东引道:“你让赵公子来评评理,他要是觉得你占理,我这存折里的钱,也是你的了。”
“正要问问小赵,你怎么看?”李贽也紧盯上赵昊,他虽然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却很在意赵昊怎么看。
只要能得到这小子的认可,自己这事儿就一定能成……
“我么……”赵公子无奈抬起头,这一会儿他竟羡慕起方文的技能了。
他既然说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自然是包括所有女性的。他既然打定主意给所有可能性以成长的空间,当然不会因为自己的性别,而打压李贽的妇女解放。
但江南集团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表明立场,更不能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不然这又是言官们眼中的一条罪状,会有无数的脏水泼过来。
赵公子深知人的劣根性,哪怕叛国罪也不如男女之事上的杀伤力大。就好比人们不会关注,嫪毐其实是窃秦王玺想要造反才被诛杀,只津津乐道他器大活好、可当车轴,赵姬日以继夜、爱不释手。
也不会关注张居正的悲剧,实因使相权凌驾于君权之上,只会传唱什么‘黑心宰相坐龙床’……
好在如今赵公子身经百战,是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的。他狡猾一笑道:“你们懂的,我们科学讲的是认识来源于实践,而不是主观臆断。没有调查就没有言权,所以不能乱下结论的。”
这样不伤潘仲骖的颜面,却也让李贽感到满意。
“哦对,你们科学重实证。”李贽马上领悟道:“那就是支持我开个女校做实验了?”
“我说不支持有用吗?”赵公子眯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