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
“若是没有这样的魄力,又如何能推动变法?”
显然,王文川对于罗氏的这些话,相当赞赏。
因为这也正是他一直以来所秉持的信条。
尤其是最后一句话,何尝不是他想对那些旧党的重臣们说的?
以文君实为的旧党重臣,一个个饱读诗书、侈谈心性,不论是诗词还是文章,都是顶尖水准。
可这样一批文人士大夫,面对着国库空虚、民生凋敝的现状,面对着“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状,却无动于衷。
他们自然可以引经据典,找到无数“遵循祖宗之法”的依据,可他们唯独从未认识到自己对同胞应付的责任。
让国家富强、抵御外辱,让民众安居,国不加赋而民用饶。
这是他们读了一辈子诗书,却从未想过的问题。
而这些旧党的官员,千言万语也不过是汇成了一句话:为与士大夫共天下,非与百姓共天下。
换言之,他们并不认为普通的百姓,是自己的同胞。
眼前的景象飞速变幻,失业的人排成的救济长队在不断缩短,死气沉沉的城市再度焕出活力,大规模的基建活动顺利开展,整个城市,乃至整个国家,都以一种日新月异的速度,生着改变。
王文川问道:“所以,这罗氏新法,成功了?”
孟原点头:“成功了。
“这一系列举措在五年之内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之前的将近三倍,失业人数从1700万下降到800万,国民收入增加三成。
“而罗氏甚至以强有力的手腕,让国会和最高法院也全都支持自己的新法,越过那些顽固的官僚,径直走向自己的目标。
“在一次演讲中他说道:
“人世间有种神秘的轮回。
“某几代人会得到上天更多的恩赐,某几代人会被寄予厚望,而我们这一代人……
“注定要应承天命!”
王文川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也代入到了这位罗氏的人生中,对他波澜壮阔的一生感到一种自内心的赞赏。
紧接着,王文川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看似云淡风轻,拄着拐杖站立演讲之后,罗氏在私下里,却坐在轮椅上,或是花费大量的时间艰难地练习行走。
王文川更加惊讶了:“这位罗氏,身体有伤残?倒是像孙伯灵一样的英雄人物……”
孙伯灵,是古时候一位双腿残疾的兵法家。
孟原点头:“是的,他的双腿残疾,无法行走。为了竞选,他必须在所有人面前站立,因为没有人会把选票投给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病人。”
王文川由衷地感慨道:“伟哉罗氏,我不如也……”
这句话,显然是王文川在看完罗氏新法的所有内容之后,将自己变法的过程与之比较,而得出的结论。
从过程上来说,王文川在变法过程中未能获得贫苦农民的支持,最后更是在底层民众里留下了很多的骂名。
王文川在制定青苗法的时候,动机固然是好的,但却因为执行的问题,而导致底层的民户受到胥吏盘剥,处境十分凄惨。
虽说这并非王文川的本意,而是执行过程中出了问题,但王文川自己也清楚,作为一个变法者,自然是要在一开始就预估到这些问题。
他未能预估,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说冤枉确实冤枉,但归根结底,还是不冤枉的。
而反观罗氏新法,在刚刚推出之时,就通过炉边谈话让全国民众竭诚欢迎,之后随着新法的推行,支持率更是一路走高,大部分法案都不折不扣地推行了下去,产生了完全符合原意的效果。
在王文川看来,在这一层面上,罗氏自然远胜于自己。
而在过程上,罗氏变法也值得称道。
王文川变法时,是以相权推动变法,虽然有皇帝的支持,但却并不能让皇帝完全信任,也始终没能争取旧党中的人,只能被迫以新党的这些人去推行变法,久而久之,钻营小人混入新党,整个变法自然也就变质了。
而罗氏变法,虽然近似于君权,但当时异国中也有大量掣肘的势力。从富商巨贾、资本家到其他党派,其中也不乏罗氏的反对者。
但罗氏却能以雷霆手腕动民众,将这些声音全都弹压下去,完成了实际上的大权独揽,在过程上,自然也是更胜一筹。
从结果上来看,王文川的变法最终失败,而罗氏变法却成了古今中外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变法案例。
王文川自然会认为,自己不如对方。
孟原宽慰道:“荆公不必太过苛责,时移世易,你们所处的时代不同,类似理念的变法,产生的结果也有可能是天壤之别。
“罗氏新政自然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新法成功也不是他一人之功,是顺势而为。
“但其思想的根源,仍旧是以国家手段干预经济民生,调控国家的各个阶层,从而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
“而荆公你能在千年前就想到这一点,并提出了类似的方略,这份远见卓识,也足以让人惊叹。
“只是荆公当时确实没有这等条件,在地主官僚主导的经济体制中,在当时落后的科技水平下,这种尝试终究是太过超前了。
“罗氏新法时,有强大的国家机器可以帮他搞清楚全国的经济指标,不论是调控还是借贷,各项数值都一览无遗;而荆公毕竟是千年前,就连确定农户偿还能力、限制官员不得提升青苗贷都做不到。
“从这一点上来说,荆公虽然在手段上略逊一筹,但这种敢为人先的精神与舍我其谁的勇气,却毫不逊色于罗氏。”
王文川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
显然,孟原的这番话,让他心中很是受用。
虽然在他活着的时候,几乎无人可以理解他,但此时,一名千年以后的后人,给了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而罗氏的案例也证明了,其实王文川的理念并没有错,只是过于超前了,超出了当时的社会实际。
所以他在做的事情,实际上是一个超越了时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其情可悯,勇气可嘉。
王文川原本或许会对变法中的一些细节耿耿于怀,觉得是否自己再换一种处理方法会更好?
但此时他念头通达了,不再纠结于这些问题。
“那么……后世对罗氏的评价如何?”王文川问道。
孟原稍微顿了顿,感慨道:“在当世,罗氏几乎获得了整个世界的敬佩与认同。
“在国内,罗氏几乎可以说是获得了全民拥戴。在一次问卷调查中,民众选‘谁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他们信仰的神明只能排在第二,罗氏是第一。
“在国外,罗氏也获得了当世所有顶尖领袖、政治家的一致认可,或是警惕,或是羡慕,或者尊敬。”
王文川的表情显得有些神往:“数百年后竟然会有如此伟人,真是令人慨叹……
“不过,你说在当世如此?
“那后世,难道情况又有所变化?”
孟原点头:“后世有越来越多的人提出,罗氏新法其实是被高估的。因为真正解决大危机的并非他的新法,而是一次席卷全世界的超级大战。
“因为在这次世界大战中,罗氏领导的国家左右逢源,通过售卖军火和物资,像齐桓公在春秋时期一样获得了霸主地位,重新分配了全世界的利益格局,这才让经济全面腾飞,彻底消除了大萧条的影响。
“甚至还有人提出,罗氏新法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认为它只是凑巧在特殊时期采用了一些没用的措施,乘上了经济复苏的东风。
“这些学者认为,当时经济已经在复苏,即便没有罗氏新法,这次繁荣也会到来。而罗氏新法不仅没有加快与促进这种繁荣,反而造成了大量的铺张浪费,阻碍了经济的展,实际上是一种难以为继的行为。
“荆公认为,这些观点如何?”
王文川略一思考之后,微微摇头:“恐怕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辞。”
孟原问道:“为何?”
王文川笑了笑,解释道:“后世之人,往往以颠覆常理为乐。
“将奸佞夸为迫不得已,又在英雄身上寻找污点,将其光辉形象贬损为‘不过尔尔’。
“我观罗氏戏法时的异国,乃是民智已开的状态。连一名失业的工匠都懂三门语言,可见市井小民,也胜过齐朝士大夫。
“如果罗氏新法真的毫无意义,又为何能获得这些人的一致支持?
“而按照你的说法,罗氏新法不过短短数年,各种改变立竿见影,数字清晰可见。甚至在后世,还有许多国家纷纷效仿。
“若是罗氏新法真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又如何欺瞒当时全世界所有人,甚至欺瞒后世各国的智者们?
“由此分析,罗氏新法或许必然存在一些疏漏和弊病,但此举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一点怕是毋庸置疑。
“说换一个其他人也能做得同样好,这无非是一种倒果为因而已。”
孟原点点头:“荆公明察。
“其实依晚辈之见,罗氏此人乃是一个极度的务实主义者。他所采取的一切措施,都并非从个人、从阶层利益出,而是着眼大局,尽可能在各方势力间重新求得平衡。
“这才是一个最顶尖的政客所为。而这样的顶尖政客,放眼全世界,也寥寥无几。
“商人得利太多,那便限制商人利益。不论是固定工作时间、最低薪资还是向商人征税,其实已经是利国利民之举。
“罗氏当然并非一个致力于追求打倒所有资本家的共产主义者,但他限制商人阶层,为底层谋福利,以国家手段调控经济,这在当时已经是了不起的举措。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的成功并非靠着穷兵黩武与寅吃卯粮。虽然从事后来看,他的国家是这次世界大战的最终胜利者,但其实在战争爆之初,全国上下却都不想介入这次战争。
“在未真正参与这场战争之前,其实从各项数据来看,经济已然好转。这与寅吃卯粮、将国运全都押在军事扩张、煽动民粹、疯狂压榨底层人民多歪扩张的极端举措,全然不同。二者有着本质区别。
“更何况,该国之所以能从这次世界大战中获利,也正是罗氏之功。
“他敏锐地洞察到这次机会,想方设法说服全国上下各个阶层积极参战,并一战而定乾坤,确立霸主地位。
“而即便以千年以后的视角,也就是罗氏新政后八十余年的时间节点来看,后人也仍旧在享受此次新政的遗产。
“要求每个行业制定最高工时和最低工资标准;赋予工人团结起来与资本家集体谈判的权利;减少房贷利息,延长贷款期限,让居者有其屋;规定养老保险和失业保险;按收入和资产额的累进税率,最高征收高达七成的遗产税……
“种种举措,切实改善了所有底层民众的生活,时至今日,大多数国家仍以做到这些事情为最高福祉;还有一些国家,都未能做到这些。”
说到这里,王文川对罗氏新法的认可,显然又多了几分。
“当时提出的举措,数十年后仍是所有国家的普遍标准,甚至国家还都未曾做到……
“由此足以见得罗氏的高瞻远瞩。”
……
此时,荧幕前的观众们也随着王文川和孟原的讨论,仿佛置身于数十年前的异国,重新经历了一次罗氏新政。
原本还有很多人对罗氏新政嗤之以鼻,认为其不过尔尔,但在孟原和王文川的这番对话之后,这些人又改变了想法。
“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
“本来我也觉得罗氏新政不过如此,但是一想到人家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提出了最低工资标准、赋予工人团结起来和资本家集体谈判的权力、让居者有其屋……就又觉得这个人太了不起了……”
“标新立异的言论始终都有,但翻一翻罗氏新政的这些法令,就知道这绝对是一次伟大的变革。”
“改革成功,本来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如果将罗氏新政的成功仅仅归结为运气好,那为什么其他的改革家,运气都那么不好?”
“一次改革要成功,或许需要作对几十件、上百件大事;而一次改革要失败,或许只需要做错一件事情就够了。所以,任何成功的改革,背后都必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原本我觉得我上我也行,但体验了一下王文川变法的地狱难度之后,我觉得我不行了。一次失败的变法我都很难复制,更何况是成功的变法……”
“让我想起了盛太祖啊。人们往往有一种倒果为因的趋势,看到一个人物成功了,就说这是大势所趋,他不过乘上了东风,盛太祖如此,罗氏也是如此。可是,换一个人还真不见得能行,只是他们的成功,让后人忽略了这个过程中的困难与危险,觉得这似乎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
眼前的白雾弥漫,罗氏新政的画面,逐渐远离王文川的视野。
而他此时还有些意犹未尽,为异国的这次变法而感到震撼不已。
“小友,不知这第三种可能性,又是什么?”王文川问道。
显然,他此时已经产生了十分浓厚的兴趣。
孟原微微一笑,双手拨开迷雾,玩家们群穿到百官身上推行新法的录像,在王文川的面前展开。
“荆公请看,这便是后人在理想状态下,对荆公新法的一次模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