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其他地方的丝绸作坊起来了。”这一次说话的人是江楠,她执掌商业部,专门管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手上不缺数据。
“陛下,如今淮东行省,还有浙江行省,大小城市,包括村镇在内,登记造册的丝绸作坊不下五百家,其余没有登记的更多,保守估算,织工也超过一百万,甚至更多!”
江楠道:“最初苏州的作坊可以和地方的桑农谈个不错的价钱,顺利收购生丝……但是渐渐的,地方上也有了丝绸作坊,他们更愿意卖给自家人。或者有些作坊就是桑农办的,他们自己种桑养蚕,缫丝织绸,多少钱都是自己赚,又怎么会卖给苏州的作坊!”
刘伯温点头,附和道:“江尚书讲的极是,原本只是苏州一城,织工工钱上去,用机器还有利可图,现在遍地都是作坊,织工太多了,再用机器,也就不值得了。”
老朱眉头紧皱,事情怎么会这样?
“李先生,你,你们就不能想办法吗?”
李善长无奈苦笑,“上位,这刚刚经历战火,各地百废待兴,地方上都迫切希望办作坊,出售丝绸,改善民生。百姓如此,官吏如此。老臣这边,似乎也只能严查税款,不许他们乱来,但终究不能禁绝!”
老朱越生气,因为这事情不像是唐胜宗、陆仲亨兼并土地,也不像是廖永忠他们走私获利……这种事情,是非明白,对错清楚,只要能狠下杀手就行。
但是这一次的事情,却是让老朱十分困惑。
站在苏州的立场上,展丝绸作坊,提升纺织工艺,谋求更高的效率,这算不得错吧?
可是对于其他的城市乡村,他们同样需要恢复元气,需要给老百姓找到出路。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地产生丝,又有善于织绸的工匠,我们织丝绸,往外卖,赚钱贴补家用,又有什么错?
朝廷无论如何,也不该管这种事情!
老朱思量好半天,甚至觉得各地这么干,还有点值得鼓励的意思,民生经济,不能不管!
“对了,织丝绸,是要通过市舶司的,那些小作坊的丝绸,能行吗?他们卖不掉,赚不到钱,自然就不做了!”
还行,朱元璋跟张希孟学了几年,在经济上,到底不是两眼一抹黑。
但很快就有人驳斥了,李贞苦笑道:“陛下忘了水师走私吗?他们聚敛了上千万贯的财富,其中就有不少是从丝绸弄来的!”
“好啊!”朱元璋气得拍桌子,豁然站起,怒火中烧!
“廖永忠,俞通海!大蠹虫!”朱元璋破口大骂,“咱让他们统领水师,没想到他们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利,坏了国家大事!咱就该早点把他们诛灭九族,一个不留!”
老朱暴怒,吓得其他人不敢多言,但是马皇后却轻咳道:“陛下,此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就算不往外面走私,只要有利可图,贩运给其他省份也是可以的。市舶司只能管对外的丝绸贸易,不能管对内的。”
朱元璋一阵语塞,随即道:“难道就只能任由他们这么干?苏州的丝绸作坊,当真就没有希望了?咱干脆下旨,严查各地的丝绸作坊,规定只许把生丝运去苏州,这样如何?”
短暂沉默之后,宋濂开口了,“启奏陛下,臣以为陛下未必能下这道旨意。苏州丝绸作坊果然重要,新的机器也是个宝贝,但毕竟各地有百万织工,牵连到无数个家庭,他们衣食所系,陛下如何能痛下杀手,断了他们的生路?”
朱元璋再度无语。
默默思量之后,朱元璋意识到,这些情况,其实张希孟也都说过。
这就是一个庞大国家,想要展工商的困境。
要想追求效率,就要减少工匠数量……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实际上关系到了家家户户,关系到了地方官吏。
层层叠叠,根本做不下去。
不是不想展,是根本展不下去。
老朱越烦躁,忍不住道:“这么说,当初鼓励苏州丝绸业展,竟然是无用功?”
李善长连忙咳嗽,“上位,算不得无用功,要不是当初的整顿,每年也不会多几百万贯的关税!”
老朱一怔……朱标也弱弱补充道:“还有个机器!”
机器!
朱元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道:“这机器怎么回事?为什么跑到了北平?”
朱标道:“这个机器本来是用来织丝绸的,后来用处越来越少,整个苏州,也就只有几台。是四弟那边要展毛纺,这才买了过去,又从复旦学堂请了几个人,花了半年多时间,重新造出了能纺织羊毛线的织机,这才重新活过来。”
老朱大为惊讶,居然还有这么一层?
“咱问你们,朱棣那边,会不会也重蹈覆辙,和苏州一个样?”老朱看着众人。
别人不好回答,还是马皇后轻声道:“看样子暂时不会,毕竟北平那边缺少工匠,雇工可不便宜。”
随后朱标也道:“不光雇工很难,而且四弟手上很有钱,可以拿来买机器!”
老朱这才一怔!
朱棣四处敛财,什么钱都要,算计三哥也不手软,但不管张希孟,还是朱标,都很容忍他,竟然是这个缘由?
老朱思量片刻,又问道:“苏州的织机,最初用的很好,可接下来生丝供应不上,北平那边呢?有办法吗?”
朱标点头道:“有!”
“什么办法?”朱元璋追问。
“就是从辽东征集,从蒙古人手里弄……再有,可以从三弟那边购买!”朱标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不是他偏爱朱棣,也不是非要放任朱老四欺负人,而是想养活机器,就必须集中资本,还要集中原材料,全都灌注到北平!
苏州已经失败了,如果北平再做不成,这条展工商的路,就走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