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郡,冀县。
原先的凉公府邸,更早时的凉州牧府。
建安四年时,京兆名士韦端被任命为凉州牧,坐镇汉阳郡冀县和解凉州叛乱,调和马腾、韩遂之间的争斗。韦端遂在冀县营建此凉州牧府,广引地方俊才入幕,一时俊彦云集。
后来韦端从凉州牧调往朝中担任太仆。其子韦康、韦诞周旋于朝中,得到孔融的盛赞,称韦康渊才亮茂,雅度弘毅,伟世之器,而韦诞懿性贞实,文敏笃诚,保家之主。孔融说话一向很损,最后加了句“不意双珠,尽出老蚌”,一时引为笑谈。
两年以后,荀彧举荐韦康接替韦端,出任凉州刺史。韦康和他的不少支持者最终都死于马超之手,州人莫不凄然愤慨。后来凉州士人与马超始终不能齐心,也有韦康的因素在。
韦康死后,马超占据此处府邸。他是胡儿性子,不爱繁复,故而常在院落中竖起军帐居住,以至于府邸本身反倒有些破败。
刘备入驻此地一个月来,特意拒绝了州人稍稍修缮的请求,以示自家的平易近人,又分派僚属,直接就在这里布设办公场所。
这时候,刘备正坐在案几前,有些烦躁地看着面前小山般堆积的公文。
自从诸葛亮来到帐下,刘备已经很久不直接接触这么多的实际公务了。现在诸葛亮偏偏远在成都,而法正虽然也在军政事务上极有才能,但终究不似孔明这般心意相通。
并不是说,法正不如孔明。只是,法孝直做事,有时候想得未免太多一些,算得太精细了一些。
如今己方在凉州的立足,尚处在最初的阶段,中枢政权与这个狂乱造反数十年的大州如何协调,与其中无数心思各异的地方势力和羌胡部落如何划分各自收益,很多问题都是此前从未遇到过的。
对刘备来说,这些得失进退上的事,宁愿定得宽松些、粗略些,只要暂得一时粗安,日后有得是时间慢慢调整。
他所建立的汉中王政权,虽然打着秉承前汉制度的旗号,其实推进的很多事业,都是前人并未开辟过的,并无前贤余烈可供效法。所以他只有一步步地来,先不惮其粗,不惮其简略。
刘备在成都时,与孔明的配合就秉承着这样的思路。刘备布大略的意见,孔明构建相应的框架,然后在执行过程中填充内容。
在这个过程中,以孔明之才,自然能够通达其中细微的道路,而缘饰以文雅,从容不迫地将诸多末节编制成可行的规则。哪怕有强硬手段,也都师出有名。而刘备高举上位,居中调处,既不插手实务,也就从不犯错。
但法正的风格与孔明不同。
他不似庞统那样激进,但比庞统和孔明都更巴结一些。就像当年在推举刘备为汉中王时那样,法正总希望自己能提前为主君想到周全,将许多事从一开始就剖析个清楚明白。
老实说,很多时候,他这样的风格让刘备非常受用。
然而凉州这里的许多细务毫无先例可循,想要做好,就得不断地进行两方、三方甚至更多方的反复征询,不断协调,于是就冒出各种各样异想天开的想法和荒唐的诉求。
尤其是到了最近几日,许多军政事务、人员任命到了最后落实的关头。前后折腾过几遍以后,本来简单的事,变得反倒有些复杂了。
这一来,刘备忙得厉害。有时候他想偷个懒,却又生出负罪感来,觉得自己不该辜负法正的努力。
待到处理完毕手上的一份文书,刘备只觉得浑身酸痛。
放在二十年前,不,哪怕十年前赤壁之战的时候,自己哪会如此?当年哪怕箭矢破空之声就在耳边飕飕乱响,自己鏖战数日,横剑而卧,说睡就睡,一旦听得战鼓声响,立即起身上马披挂作战,纵横沙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倦怠劳累。
可现在,真是老了呀。
刘备瞥了一眼案几的边缘。那里摆着一小方铜镜,铜镜的表面映照出他花白的头,一缕白脱出了髻,松松垮垮地挂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