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虽系吴郡土著,但其家门寒素,又无学问积累,与数百年来立足当地的高门世胄非是一路。后来孙策下江东,依靠的武力,乃是淮泗一带的豪强和流民武装,对江东士族来说,孙策及其同伴们乃是外来的征服者,而非回到家乡,代表乡人利益的正义之师。
孙策以强大武力平定吴、会,过程中诛杀地方英豪不计其数。如会稽周氏、盛氏、魏氏、吴郡高氏、王氏等诸多赫赫有名的宗族无辜被戮,其遗类流离,湮没林莽,言之可为怆然。其中有不少人,甚至还是当年与孙坚有旧,升过堂,拜过母的,而孙策夺其命,破其族,竟无一丝犹豫。
便如陆议这样的江东股肱之臣,其宗族早年也曾遭孙氏屠戮,死伤惨重。
由此看来,江东士族实与孙氏仇深似海,几有不共戴天之势。
为什么后来两方携手?孙权的怀柔手段其实只是一小部分原因,关键在于,当时中原板荡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孙氏的力量、孙氏的声威,仿佛有帝王之像,仿佛能够在乱世中脱颖而出,为江东士族带来美好的前程。
为了那个美好前程,江东士族才咽下了仇恨,一个个地出来当官,摆出种种忠诚的姿态,为了仇人的事业奔忙于军政两途。
但如果那个美好的前程不存在了呢?孙氏凭什么还高踞于江东士族之上?江东士族又何必非得与之虚与委蛇?
如果要向某一个真正的强权屈膝,江东士族又不是自己不能干,何必非要让孙氏带这个头?
如果要按照这个强权的心意去开拓边疆、域外,江东士族积攒了那么多年打击山越的经验,难道就不能用之于夫馀、沃沮、挹娄或者高句丽?
孙氏麾下有勇猛之兵,江东士族难道没有?孙氏擅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江东士族难道不会?
如今江东士族却在陆议的推动下,为孙氏筹备钱粮物资,为孙氏维持江东四郡的本据,为孙氏抵御汉室朝廷之兵的虎视眈眈……
是,吴侯总算不负所望,夺取了辽东。
且不论那地方与江东远隔数千里的大海,万一青徐形势变动,两地立即就断绝联系,好歹看起来,辽东五郡之地,也算是一块可堪入嘴的肥肉。但那对江东士族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全琮不用想就知道,辽东那里的利益,全都会落入孙氏的掌控。孙氏自然有其忠诚的铁杆部下,他们必然得到分润好处,会为了控制辽东而欢欣鼓舞。但其他人呢?吴侯绝不会把这块肥肉让给外人,那么外人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两个理由。”陆议忽然道。
全琮端然坐正:“伯言,我在此洗耳恭听。”
“其中一个理由,很简单。吴侯要控制辽东,必定要不断投入孙氏的力量,我们在此把江东经营得愈是稳妥,提供给吴侯的物资愈是充足,吴侯就愈会放心地长驻辽东。或许到了某个时候,青徐,乃至天下局势有变,孙氏在辽东,而我们在江东。两地隔绝,许多事也就顺理成章。”
全琮思忖片刻,微微颔:“倒也可以接受。伯言,第二个理由呢?”
“第二个理由,现在还不能说。”
“不能说?”全琮皱眉。
“是,现在还没到能说的时候,子璜,你且安心等一等。”
两人默然片刻,陆议想了想,又道:“古人云,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匹夫之志犹不可夺,何况吴侯?吴侯有骥骜之气、鸿鹄之志,终不能长久屈膝于他人。子璜,你知道对吴侯来说,什么才会令他放弃?”
“伯言,我哪里知道,你且说来。”
陆议喟然道:“唯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