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熙在最初看到《姑苏时报》的时候的确眼前一亮,没想到翁家人竟然还能想到这种办法。…。…虽然看起来有揭帖的故智,但是许许多多不相关的消息放在一起,多少能够掩盖“揭帖”的真实目的。而且《姑苏时报》立场很鲜明,反松反徐。这对于当前的朝廷风向和他的私心而言都是“政治正确”。
在大明当官,有两头是最关注民意的。其一是最基层的地方官。府州县官员用官场行话说来是“亲民官”,是代表皇帝陛下治理一方,德披群生的。这些官员非但有行政任务,还有宗教任务,比如祭祀国家典章规定的官祀,碰到灾害还要求雨求晴之类。这些官员的考评也跟民意有极大关系,甚至于离任的时候,如果得罪地方百姓太过,拿不到伞靴,则会成为官场笑谈。
若是真的做出了很大的功绩,地方士绅还会将他们的供进名宦祠,即便不能国史留名,起码在方志上留名是逃不掉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正是所有读书人都追求的结果,所以亲民官最重官声民意。
然后便是阁辅了。大明阁辅说是皇帝的秘书,然而在文官们的积极夺权之下,如今内阁的权力甚至超过唐宋的宰相,阁辅自然成了天下官员的榜样和楷模,在道德层面要求也就水涨船高了。儒家讲究的修齐治平,慎微慎独,从自身修养可以看出治国平天下的能力。如果家人不遵纪守法,鱼肉乡里,这起码证明“齐家”一条没有做好。一室尚且不能整治,如何治理一国?
当年海瑞鞭打胡宗宪的儿子,也是很有策略地说:“这个浪荡子欺压良善,还竟敢冒充总督公子。想总督阁下何等修养,怎会有这样不懂礼法的儿子呢?一定是假的!”胡宗宪看了之后,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如果有言官拿到了阁辅大臣家人横行乡里的证据,铁定是要弹劾的。一旦弹劾,阁辅就要闭门思过反省检查。同时辞职求去,表示羞愧。即便皇帝不同意,也是很伤颜面的事。
处于中间层面的官员,对民意就没那么敏感了。
而《姑苏时报》这种地方乡绅所办的报刊。无非就是针对庙堂之高和江湖之野,正是一支奇兵。
“三代之世,天子使官长采风而有《诗》。这报纸岂非其后者乎?”蔡国熙很满意翁弘农送来的报纸,又道:“而且世兄从士行入手,的确有敲山震虎之效。依某之见。大可以加印一些,送入京中。我吴郡乃是天下税田,让朝中清流们知道一些民间疾苦也是极好的。”他现在不是苏州知府,对于民间疾苦自然也不在意了。若是他还在知府位置上,民间有“疾苦”,就是他仕途的障碍了。
翁弘农心情大好,也不觉得银钱花得冤枉了,对曹光久更是言听计从,大把大把地撒银子下去。只是他功力太浅,言语之中毫无防备。很快就让曹光久探知了蔡国熙对《姑苏时报》的态度。
曹光久是个包揽诉讼的破靴党,如果能够搭上蔡国熙蔡兵宪这条船,做个幕友,足可谓攀上了人生巅峰。他将《姑苏时报》视作自己的晋身之梯,选用文章更加大胆,而且也敢于落上了自己的名号,把自己扮做个能够指点江山的才学之士。
这一日,曹光久坐着肩舆回到家中,刚刚解开衣衫散散暑气,就听到下人来报:“有位贵客要见老爷。”
曹光久再问是什么来头的贵客。下人只递上一张帖子。他翻开一看,竟然是然苏松兵备道蔡国熙的帖子。这可真是吓了他一跳,连忙命人给他更衣,又梳洗了一番。拿油抹了头,做得一丝不苟方才去花厅见那来人。
来人自然不会是蔡国熙本人,只是个家奴。
曹光久不敢怠慢,上前唱喏行礼,道:“不知尊驾驾到,真是怠慢了。恕罪恕罪。”
那家奴吃着曹家的糕点。倒是不觉得什么,随意道:“尊翁不必客气,坐。”倒像他是此间主人一般。
曹光久心中不悦,却怀疑这人大小是个管事,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他想攀附蔡国熙,去当个幕友,光靠报上露个名号可不够,终究还需要个穿针引线之人。他小心藏了心中不悦,陪着笑容:“不知兵宪老爷有何吩咐?”
那来人吃了一块豆沙糕,拍了拍手上的粉,用茶送了糕点下肚,道:“我家老爷说:这曹光久文章写得不错,可惜隔靴搔痒,总是不够爽利。”
曹光久一愣,道:“不知兵宪老爷看的是哪几篇?”
“士行的那几篇。”蔡家家奴翻了翻眼睛:“就是士大夫经商的,真是败坏风气。”
曹光久暗道:看来只有直言徐阶才算是交了投名状啊!
“学生明白了。”曹光久连忙躬身表态:“这几日定将作篇针砭入骨的文章,还请兵宪老爷指教。”
那家奴满意地站起身:“话带到了,我也就该走了。”
曹光久连忙送蔡家家奴出去,又塞了一吊铜钱:“吃茶,吃茶。”
那家奴收了铜钱,眼睛却还在脑门上,干咳一声。
曹光久恍然大悟,连忙将帖子还给那家奴:“学生岂敢妄留兵宪老爷的帖子。”
蔡家家奴这才踱着方步出了门,坐上了一架肩舆走了。虽然是个奴仆,却比寻常人家的老爷气势还要更足些。
曹光久弓着背目送那架肩舆转过拐角,方才缓缓直起腰,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咬徐家一口。他回到书房,将这些日子相关的文稿又都找了出来,在桌上一一排开,重头再看一遍。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还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