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听完了尼古劳兹的问题,眉头紧皱的说道:“在远古的时候,人们狩猎的时候,如果付出比收获大,就会选择不狩猎。”
“就像是现在海上的船舶,很少捕猎大块头的鱼一样,因为得不偿失。”
尼古劳兹眼神一亮,胡濙的这个比喻非常的好,大块头的鱼的鱼油更多,可是琉球群岛的贡品之中,一年只有三十万斤的鱼油。
这不是现在杀不了大鱼,而是因为付出比收获要小很多。
尼古劳兹坐直了身子说道:“生育的收益远小于成本,所以就不生孩子了吗?”
“不仅仅是如此。”胡濙摇头说道:“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到,一些衣食无忧的人,也不太愿意生子,他们的孩子并不是很多。”
“襄王是大明最尊贵的亲王,但是他只有三个孩子,对于襄王而言,收益、成本、收获、付出,都是无稽之谈。但是他不愿意生。”
胡濙的话说完,让尼古劳兹陷入了沉默之中。
尼古劳兹当然知道,襄王不愿意生孩子,完全是因为生下来会分家产。
如果皇位再传下去,襄王失去了他尊贵的皇叔身份,襄王府一脉就会失去现在的恩典,生的越多,争斗就会越多。
襄王是这种想法,大明又有多少人如此想法呢?
罗马亦有四时之秩序,但是在生机勃勃的春天和万物勃的夏天,罗马人依旧不愿意生孩子。
他们更希望孩子有个美好的将来,将手中的资源去培养一个孩子成才,要比培养两个容易的多。
尼古劳兹无奈的说道:“大明似乎没有这个困扰,虽然你们的耕地十分的贫瘠,但是大明的百姓如此的勤劳,只要政治清明,只要世道安稳,他们似乎非常乐意生。”
“即便是胡元统治了这片土地一百年,但是他们还是过客,最终这地方还是你们的。”
尼古劳兹到大明已经两年的时间,他在中秋节看到街上跑的全都是五六岁的孩子,别提多羡慕了。那无忧无虑的模样,让尼古劳兹感慨良多。
如果罗马人有这么旺盛的生孩子的想法,那还有什么高卢人、日耳曼人、哥特人、奥斯曼人、罗斯人逞凶的机会?
罗马人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小族。
“孩子是什么?”胡濙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尼古劳兹认真的思索了许久说道:“是一个帝国的未来。”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
尼古劳兹眉间拧成了疙瘩,愣愣的问道:“希望?”
胡濙点头说道:“当绝望之时,即便是出生之后,也会溺死那些婴儿。当有希望的时候,就会盼望着多子多福了。”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父母饱含期待的时候,就会多子多福,父母已经绝望,自然不会有希望了。”
尼古劳兹眉头的疙瘩终于舒展开来,他手指头在两肩和额头、胸前点了下,俯说道:“谢谢胡尚书的教诲。”
在尼古劳兹看来,虽然胡濙不是神职人员,但是他似乎洞察世事,比他更懂这个世界。
大明的礼法,和泰西的宗教法,都是在维护秩序的稳定,但是尼古劳兹自认自己不懂这世间的道理,到了大明感悟良多。
胡濙倒是丝毫没有谦让的接受了尼古劳兹的礼节。
埃莱娜呆滞的看着这两人,她对此非常有感触。
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堡之中,朝不保夕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孩子的事儿上。
但是到了大明之后,她对自己日后的生活有了期许,有了希望,就时常会幻想一下婚后的生活。
也不知道那个英气的君王,会不会喜爱她,会不会有个万王之王和罗马共主的孩子诞生。
这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她想都不敢想。
孩子是希望,当父母绝望的时候,又怎么会有希望呢?
西罗马帝国亡于蛮族,东罗马帝国也亡于蛮族。
埃莱娜明白了。
胡濙本来今天准备了很多的话题,比如罗马十二铜表法之中的逻辑,但是他讨论完了这个问题之后,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今天是中秋节,泰安宫会花会,汪皇后带着后宫嫔妃赏花,埃莱娜公主应该参加一下。”胡濙站起身来,结束了今天的谈话。
他走出了会同馆之后,站在馆驿门前,看着街上跑来跑去的孩童,一时之间陷入了迷茫。
大明真的没有让天下人绝望的时候吗?
正统一十四年,一汪死水一样的丁口,仅仅是地方瞒报吗?
至少,胡濙已经很久没看到,大明京师有这么多奔跑的孩子。
一个顽童显然和伙伴玩的不亦乐乎,不知道看路,跑着跑着一下子撞到了一名缇骑的腿上。
这顽童抬头看着对他而言如同大山一样的缇骑,揉了揉脑袋,忽然咧开嘴笑了,如同山涧溪水抚过青石一般轻灵的笑声在街边回荡,孩子的笑特别清澈,就像石子砸入了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的小旋涡里溢了出来,感染了周围的孩童。
缇骑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可怕的笑容,摸了摸这孩子总角,带着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一跺脚故意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声的说道:“哈!”
吓得这顽童原地一蹦,随即转身就跑,转瞬间融入了人流之中,看不到踪影。
胡濙站在街头,有些感慨的说道:“陛下眼下在哪里?”
缇骑回过神来说道:“胡尚书,陛下眼下不在讲武堂,也不在泰安宫,人在朝阳门外的民舍。”
“去朝阳门了?”胡濙迈开了步子向着朝阳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的朝阳门外,朱祁钰一身的绫罗绸缎,出现在朝阳门外的漕运码头上,略显一些格格不入,就像是富家公子来雇用穷民苦力。
朱祁钰自然不是来过来雇用穷民苦力。
他站在朝阳门外的漕运码头上,看着漕运船舶开始卸下了无数的粮袋,送到了朝阳门内的粮市口。
他找了半天,就看到了柳七。
柳七依旧是健壮无比,肌肉虬结,扛着一袋米放在了车上。
朱祁钰走上前去,拍了拍米袋,笑着说道:“柳七,好久不见。”
“忙着的,要雇等下个月…”柳七一抬头,看到了朱祁钰似是而非的笑容,吓了一个激灵。
朱祁钰和柳七一共见了四面,第一次是朝阳门外偶遇,第二次是朝阳门外民舍的漕运码头,第三次是在南衙,柳七负责押运景泰通宝进南京城,第四次就是现在了。
“陛陛陛…下!”柳七上次在陛下凯旋的时候,在朝阳门外,已经见过陛下了,自然认出了这是谁。
他怼了陛下两次,上次见到了陛下坐在大驾玉辂上,就一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生怕有缇骑进门,摘了他的脑袋。
等过了几日,他也琢磨出来了,估计陛下忙得很,没空搭理他,或者干脆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朱祁钰拦住了柳七行礼说道:“无须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