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辂说的是王振吗?
当然不是,其实还是稽戾王。
商辂沉默了片刻,说起了正统九年的一个桉子,正统九年,杨士奇年过八十当年去世,盘旋在大明朝堂上的乌云看似散去,但是王振的当权,似乎又给大明带来了新的乌云。
有一个桉子,是正统九年九月份判的,有稽戾王的正统之宝落印。
说的是江苏丹徒人刘煜,此人是丹徒有名的豪奢户,刘煜年轻的时候,因为家财万贯,无心科举,涉猎极广,对水利、算学、医术、金石(考古)、天文、音律都有涉及。
刘煜涉猎这么多,千不该,万不该,碰了赈灾二字。
正统九年,刘煜游历至大同府,瓦剌袭扰了大同府,围困城池长达三月,大难猝兴,民众走则无资,留则无食。大同府内,男子逃走,女子自尽,尸横遍地者,有大门紧闭,而举家饿死者。
刘煜家财万贯,他当然不会挨饿,但是大同府的百姓挨饿,刘大善人动了恻隐之心,便开始赈济灾民,自己的钱很快就用光了,刘大善人又用自己的地契置换了一万五千两白银,继续赈济。
城中实在没有粮食之后,刘煜用自己手里所有的地契从钱庄里借了五万两白银,出城去了。
出城干什么?
问瓦剌人买粮食。
当时的瓦剌人攻破了几个粮仓,手中有大把的余粮,但是瓦剌人带不走拿了多的粮食,刘煜用五万两白银在瓦剌人手中购买了近十万石的白粮,运回了大同府。
大同府内,平民男女日住其家领粮者,不下数万口,颇形拥挤。
一个苏州人,在山西行都司搞赈济,还是倾尽家财的搞赈济,与虎谋皮去找瓦剌人买粮食,这的的确确是看不得百姓受苦的大善人。
瓦剌人就像是草原上的风,来来去去,终究还是走了。
瓦剌人一走,不再坚壁清野后,大同人终于有了生机,大部分算是活了下来。
当地的百姓们对刘煜是感恩戴德,要给刘煜立生人祠,刘煜虽然不走科举,但是他的交友甚广,多少知道朝廷的忌讳,让百姓们好好生活,就准备回家继承家业。
在大同府折腾这一次,花光了所有旅游预算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不回家继承家业,刘煜还不起这五万两的亏空。
刘煜要走,却走不了。
大同府的知府胡万把刘煜给抓了,理由是里通贼寇,勾结瓦剌。
这件事很快传的大同府上下都知道了,而后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不给官署送薪送水送食送菜,就是想知道刘煜为何被抓。
后来百姓们才回过味儿来!
瓦剌围困大同府的时候,大同当地缙绅们,哄抬粮价,一日三涨,这刘煜不仅不涨价,还免费赈济百姓!
这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瓦剌走了,当地的缙绅们自然不会放过刘煜,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白白给了穷人,真的是作孽!
刘煜作为苏州丹徒遮奢豪户,自然不是无名之辈,说不上直达天听,但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别说朝里的关系,就是在大同府地方,他到了大同府第一个拜会的就是大同府总兵官石亨,一见面就给石亨送了一对翠玉麟角凤嘴。
石亨作为大同府总兵官,自然有自己的面子,听说刘煜被抓了,他找胡万聊了聊,最终达成了刘煜赔偿当地缙绅损失,共计三万两白银,刘煜没有白银,可是他有盐引,他当即拿出了三万盐引结清。
大同府被围困,盐引一文不值,可是瓦剌人走了,盐引的价值就又恢复了,刘煜用盐引结清赔偿,当地缙绅们才心满意足。
这件事到这里,本来算是了结了。
可事情就出在刘煜出来的前一天,百姓们群情激奋,围困了府衙,石亨出面,好说歹说,才把百姓们给劝了回去,承诺刘煜一定会出来的,才算是把百姓们安抚了下来。
这本来没有民变,大家桌子底下谈好了条件,刘煜也就放出来了,可是这有了民变,便只能报备送往了朝廷。
很快,批红的敕谕就到了大同府,刘煜里通贼寇,勾结瓦剌,斩立决。
刘煜彻底慌了,这秋后问斩,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赶忙写信求助,最后通过父亲的关系,走了朝中正二品大员的门路,给王振送了五万两白银,才算是保住了性命,狼狈的回了苏州。
但是问题来了,兴安当年从宫里查出一本郭敬这个老太监的账本,发现了这五万两银子,最后有四万两都给了稽戾王。
“胡尚书,这个桉子,该怎么写?”商辂将桉情始末事无巨细的说清楚后,俯首询问。
照实写?
大明皇室,老朱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把事情完全都扣在王振身上,就很符合为尊者讳的一贯做法,至于那本兴安翻出的账本,大家全都当不知道便是。
可是,问题又来了,稽戾王是尊者吗?
按照大明当今皇帝对稽戾王的太庙审判,显然不符合尊者的定义,那就要据实记录。
商辂感觉修这史书,那真的是挠秃头都不好写的事儿。
朝堂狗斗,商辂毫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活着把史书写完。
胡濙听完商辂的诉说,他清楚的记得这个桉子,也是头皮发麻,他想了想说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实事求是就是,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便是,陛下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应该?
商辂和胡濙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无奈,这的确不好写。
胡濙斟酌了下说道:“这个桉子,你补充一个细节,送钱是走的我的门路,刘煜父亲托人当初找到了我。”
“啊?这…”商辂终于明白了整个桉子里,语焉不详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是胡濙做的太隐蔽了,以致于几乎没人知道,到底是救了刘煜的命,朝堂常青树不老松,做事极其周详,怎么肯轻易露出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