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百户所里头大群人涌出来,海瑞和唐敬亭就停下议论,专心看那边事态如何发展。
锦衣卫琼州百户所百户莫智高,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皮肤非常黑,眼眶深陷下去,颧骨有点高,唇边两撮焦黄的胡须,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胸前挂正六品武官补子。
“秦长官,秦长官大驾光临,弊所蓬荜生辉啊!”莫智高满脸堆欢的迎出来,笑得整张脸都快要烂掉了。
难道莫百户并没有受刘守有私底下的嘱托?海瑞和唐敬亭远远看到此情此景,心中都觉诧异。
陆远志和牛大力则把刚才那力士瞪了一眼,哼,还是你们长官懂事,咱们秦哥是做过本卫大员的,你何必摆出那副嘴脸?
秦林笑着拱拱手:“莫百户,在下是革职流配人员,不敢妄称什么长官,如今拨付麾下,还应尊您一声长官才是呢。”
“啊,秦长官被革职流配了?”莫智高惊叫起来,声音大得几乎整个琼州府城都能听见,顿时吸引了街上行人的目光,两边走路的老百姓,茶馆底楼喝茶的客人,商铺里挑选货物的顾客,都把这边看着,狐疑的打量秦林,指指点点的说不晓得他犯了什么王法,流配到我们这个偏远地方。
陆远志就有些不乐意了,横了莫智高一眼,靠,你丫喉咙挺大啊,要不要拿个喇叭给你,好让全琼州府的人都知道咱们秦长官被革职流配到这里来了?你丫耍猴呢?
莫智高阴阴的一笑,正如陆远志的猜测,他是故意的。
本来吧,秦林虽然革职发琼州军前效力,他老婆徐辛夷还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他的亲朋故旧遍及朝野,就连江陵党诸位大佬,也有不少门生故吏留在朝中,任谁都不能不有所顾忌。
不过,琼州府地方是中国最南端,实在太偏远了。莫智高不见得尽数知道秦林身后的势力。更不曾目睹京郊送别时那众星拱北斗、群峰朝太岳的一幕。在他心目中,毕竟县官不如现管,本卫都督刘守有写信密嘱,为了攀上刘都督这棵大树,为了前程似锦荣华富贵,莫智高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秦林脸上却古井不波,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似的,仍旧笑道:“不错,莫百户没有来得及看公函吗?在下因抬棺死谏。于午门之外挨了三百廷杖,又革职发配琼州百户所效力。”
三百廷杖?琼州所的官校们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就有点变了:这人是钢浇的、铁铸的、油炸的、还是水煮的?这么多廷杖都没把他打死!
“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此子有些意思!”茶楼上,海瑞禁不住击节叫好,对秦林的欣赏又增了三分。
唐敬亭失笑,忽然又想出一条老师要将秦林收录门墙的理由。当年海瑞抬棺死谏。秦林也抬棺死谏,所以老师才这么青眼有加啊。
不过海瑞没挨廷杖,这点就远不如秦林出彩了,但话说回来,如果海瑞挨三百廷杖,估计会被打得只剩下肉渣子吧。
莫智高也心头一抖,晓得能挨三百廷杖还活蹦乱跳的都是牛人,不晓得身后有多大势力保住他。
可想到锦衣都督刘守有的暗示和允诺。所谓利令智昏,莫智高把心一横,朝身边心腹打了个眼色。
一名琼州所的校尉呵了呵腰,疑疑惑惑的道:“秦长官真个被革职发配本所效力?那就是普通校尉了……好像、好像拜见上官,就该行庭参吧?”
莫智高故意不看秦林,两只眼睛望着天,阴阳怪气的道:“那怎么好意思呢。秦校尉,你说怎么办?”
行庭参就是照例向上司下跪,其实,像稍微客气一点儿的上司,都会免了庭参,首先是顾全下属的脸面,其次也显得心胸宽广,体恤下情。
更何况像秦林这种朝廷大员身份,革职流配过来的,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反而该旧下属朝他叩头,而不是他来行庭参。
陆远志、牛大力怒火冲天,卷着袖子就要冲上去揍人。
白霜华垂着头,双眸中电闪雷鸣,脚下不声不响的把黄土夯成的路面踩下去一寸多深——如果是别的场合,她早就一掌把莫智高脑袋拍成烂西瓜了。
不知怎的,她对秦林经常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别人瞧不起秦林,教主大人就会非常非常的生气……
莫智高没来由感觉后背发凉,好像被最凶恶最可怕的魔神盯住似的。
喂,喂,秦林手放在背后摇了摇,白霜华的杀气之重,他站在前面,都感觉头发炸起来了。
白霜华很快发觉不妥,赶紧收敛了杀气,莫智高才没有被吓得尿裤子。
“奇哉怪也,刚才怎么回事?”莫智高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看了看秦林,只见他依然笑容莞尔,并没有发怒的样子,这才把心思定下来,将牙齿狠狠一咬,板起脸不说话,只用眼角余光盯住秦林,等他行庭参。
琼州所几个心腹都笑起来,咱们百户大人就是耍猴呢,不怕你秦某人当过多大官儿,难道还有死灰复燃的机会吗?专门迎出来,才好当街让你下跪嘛,嘿嘿嘿,耍的就是你!
茶楼上面,唐敬亭看得直摇头,“莫百户太过分了,做人如此不留余地,实在太急功近利,连老上司、旧下属的体统都不顾了,秦某人年纪虽轻,毕竟做过锦衣卫都指挥使……”
官场上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海瑞当过官儿,后来因某些缘故被革职回乡,难道他还要给门生唐敬亭下跪行礼?那就太不合人情,也违反儒家纲常。
武官之间,讲这套没士林文官严格,但秦林当初官比莫智高大了无数倍,一朝被贬,莫智高就毫不顾忌情面,这怎么都显得很卑劣无耻。
“敬亭,也不能这么说啊,”海瑞捏着胡须摇了摇头:“毕竟庭参是朝廷法度,莫智高既不愿主动免掉,秦林也就只能……罢了,老夫且看他如何应对。”
街面上不少人把目光集中到了秦林身上,琼州府的百姓也不晓得这是什么人,只知道他是犯罪被贬谪的,就有许多青皮光棍、无赖闲汉等着看热闹。
莫智高和他的心腹们得意洋洋,今天这一幕看见的人越多越好,传扬越广,刘都督才越满意!
“刘守有啊刘守有,原来你给我这么大一个欢迎礼,”秦林突然轻蔑的笑起来。
“怎么着,还敢口称刘都督名讳?”刚才那力士又挺起长矛,恶声恶气的喝道:“你到底跪不跪?不跪,就滚回去!”
如果秦林拂袖而去,那就正中了奸计,刘守有和张鲸、严清等人又可以借题发挥了……
秦林摆摆手止住快要暴走的弟兄们,非常无奈的叹口气,然后伸手解衣服:“唉,天气真热啊,我汗都出了一身……”
呃,他这时候脱衣服,什么意思?众人面面相觑,茶楼上的海瑞、唐敬亭也搞不清状况。
哪晓得衣服刚刚解开,还没有脱下来,莫智高和琼州所的全体官校就矮了一截,齐刷刷的跪在地上磕头,山呼舞蹈:“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