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太爷年过七旬,头戴忠靖冠。穿一领蓝底素纱燕服,生得白须飘飘,如果不是那双歪斜的眼睛和歪斜的嘴,倒也有点忠臣义士的模样,他就是当今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的父亲,晋商魁首张允龄。
张老太爷右手搓着两只光溜溜的铁胆。白胡子一抖一抖,歪起眼睛瞅着曹四。厉声道:“你那老爷从京里来信怎么说的?现在你倒好,在外面胡作非为,吃了个大亏不说,咱们本乡本土住着,倒叫别人来邀买人心,败坏我张家的声誉,岂有此理!”
听这话倒是很正气凛然的,莫非张老太爷是位德行高尚的缙绅?
曹四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可怜兮兮的道:“老太爷容禀,那小子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手下一个小白脸好生厉害,一掌就把洪金刚打得爬不起来,当时、当时百姓又多,我怕动了众怒……老太爷,小的倒不是想要那锭金子,小的是为了张家的体面,才和这外路人独斗啊!”
“哼,哪里来的野小子,连财不露白都不晓得,爹妈怎么教的?”张允龄说着,昏hua的老眼里就是厉芒一闪:“如果在荒郊野外啊,你做掉他也就罢了,在风陵渡,却是失了盘算。”
啊呀,这是首辅大人的父亲,三晋之地的头号缙绅,还是哪里的土匪强盗?
晋商确实诗礼传家,张允龄家族中更是代代都有人去应科举,可要是因为这就把晋商当成善男信女正经商人,那就简直要笑掉大牙。
关中巨室,尤其是出名的大晋商,麾下的商队北上蒙古草原,西进关外之地,乃至青藏高原都留下他们的足迹,为了赚钱可以做任何事情,每支商队都有大批护卫,很多时候他们并不介意客串一下土匪的。
倒是那些个秦岭、太行山里头的正牌土匪,晓得晋商的商队来了,一个个都毕恭毕敬的候着,为嘛?人家才是大土匪啊!
哪怕到了鞑靼、瓦剌、西域诸王、青藏高原各派法王的地盘,晋商都是座上宾!
张允龄张老太爷就是头号大晋商,你猜猜他老人家究竟是个什么脾气?
没多久,护院们吵吵嚷嚷,推搡着几个人走到院子里,赫然是杜铁柱两口子和三个儿女!
杜铁柱两口儿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道:“老太爷饶命,老太爷饶命,小的孩子病太重,没有故意和少师府作对啊……”
张允龄鼻子里嘿嘿冷笑,将手里两枚铁胆转得哗哗直响,高高在上,如神祗俯视蝼蚁般看着杜家几口儿:“也罢,你们说出那人的身份来历,太爷就饶你们一命。”
“说,快说!”曹四冲上去,揪着杜铁柱的领口不停摇晃。
杜家夫妻互相看看,脸上都犹豫得很,明知张老太爷问清楚了,必定对恩公不利,出卖恩公实在丧良心,可如果咬定牙关不放松,全家人的性命又在人家手心里捏着。
实在是左右为难啊!
一时间,这对朴实的农家夫妻,只觉心头乱如麻。
“爹爹姆妈不要说”小女儿突然脆生生的喊起来“大哥哥是好人,救了十一郎,我们不能害了他,我答应了他要做好人的!”
哦?张允龄沟壑密布的老脸顿时沉了下来,如鹰隼般的目光投向小女孩,阴阴的一声冷笑。
杜铁柱左右为难,只好跪在地上砰砰砰磕头:“老太爷,饶了小的们吧,求您了……”
张允龄微微一笑,很慢很慢的摇了摇头。
“来人呐”曹四狐假虎威的吼道,两条目光不怀好意的投向了姐姐怀里的十一郎:“把这小家伙带走,嘿嘿,宁化王爷那里还差个小阉奴。”
什么?杜家几口儿顿时魂魄都惊飞起来,那宁化王是晋王府支派,和张允龄多有往来,谁家好生生的孩子,要送去他府上做小宦官啊,何况杜铁柱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个儿子,一送过去,岂不断子绝孙了么?
“老太爷开恩,老太爷开恩!”杜铁柱把脑袋磕得砰砰响,母亲和大姐姐像护崽的母兽一样护住十一郎,小姐姐愤恨的看着张允龄,小嘴一瘪一瘪的就是强忍住不肯哭出来。
几名如狼似虎的护院冲上来,就要拖走十一郎。
恩公,对不住了!杜铁柱万般无奈,只得说道:“停、停下,我说还不行吗?我们不知道那位公子的姓名,只听说是蕲州什么神医的学生。”
蕲州李时珍?张允龄的眼睛眯了起来,接着就哈哈大笑,挥了挥手:“好,就放过你儿子,不过,刚才这小妞骂老太爷我,不能不施以惩戒,唔……”
“她不是骂我们是坏人,她要做个好人吗,就把她卖到大同府的青楼里去,看她将来怎么做个好人!”曹四恶狠狠的提出建议,满脸狗腿子的坏样儿。
张允龄眯着眼睛,不置可否的挥了挥手,曹四就知道老太爷同意了,双手叉着腰,厉声喝令将十娘带走。
“女儿,女儿啊……”杜家夫妻呼天抢地的哭起来,可护院们又凶又狠,几脚将两口儿踢翻,一把提起小姐姐带走。
小女孩心中畏惧已极,可她并没有哭,她听大哥哥的话,觉得好人不应该在坏人面前哭泣。
当夜,曹四派人送走了杜家小姐姐,又将杜家四口押回了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那个小山村。
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剧刚刚上演完毕,来自蒲州锦衣卫的访客也到了少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