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西南边陲的战况还没有传来,倒是三名擅起边衅的罪臣,被锦衣卫万里迢迢逮捕回京,关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幽深的诏狱之中,前云南按察使李材、金腾副使陈严之、游击将军刘天俸困坐囚牢,一个个蓬头垢面。
李材是个干瘦的半老头子,斜躺在地上,一副天不鸟地不收的模样,间或锦衣校尉走过牢房前的通道,他也恍若不知,眼皮子都不夹人家一下,牛逼哄哄到了极点。
锦衣官校也不和他计较,人家有牛的资本,李材的老爹是嘉靖朝的提督操江、凤阳巡抚、南京兵部尚书李遂,死后赠太子太保,谥襄敏,这等出身,自然与众不同。
陈严之年纪轻些,气色也还过得去,他同样是大绅宦世家出身,正儿八经上过鹿鸣宴的,再有十分的罪过,那也只有三分的责罚。
刘天俸就不同了,眼窝子深陷下去,头发披散下来,嘴角干裂,眼睛里布满血丝,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真叫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要生出几分同情。
没办法,和正牌文官们不一样,人家腰把子硬绷,刘天俸不仅只是个武官,还是个小小的游击将军,人家巡抚都御史、巡按御史随便伸根手指头压下来,就能把他碾得粉身碎骨。
被锦衣校尉从云南万里迢迢的抓到京师,还关进了北镇抚司诏狱,刘天俸吓得三魂丢了两,气魄只剩一,本来魁梧雄壮的身躯瑟缩在墙角里,就像个刚刚被十条大汉轮爆了的小受。
陈严之耐不住寂寞,开口和李材攀谈:“李先生,您看这次咱们下场如何?擅开边衅四字。那可有点看头啊……哈哈哈。却是可笑得很,咱们为了大明朝的西南边陲,措置机宜出生入死。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足为后人所鉴了。”
李材撇撇嘴,云淡风轻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哪管那许多,就算革职为民,老夫就寻个书院去做山长,每日里启发后进,顺便骂骂朝廷昏聩、昏君当道,倒也有趣得紧。”
陈严之闻言苦笑,这老儿倒是不怕事。
刘天俸就欲哭无泪了,文官骂骂昏君没什么。海瑞不是越骂名气越大吗?可他这个小武臣牵涉到里头,就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倒霉到家啦!
“李大人。沐恩、沐恩小的算求您啦。”刘天俸几乎要哭出来,冲着李材磕了两个头:“就上表给陛下认个错。先把事情搁下来行不行?路上来就听锦衣官差说,这次万岁震怒,就、就为了……”
刘天俸到这里就不敢往下说了,原因很简单,万历皇帝之所以雷霆震怒,派人万里迢迢到云南把这三个倒霉蛋逮捕回京,下诏狱问罪,就是因为李材太倔强了,太牛逼了,简直不是一般的倔强,不是一般的牛逼!
丫和万历对骂来着!
话还得从头说起,原本的历史上,莽应里早就入寇云南了,但因为秦林设计使缅甸绝贡于中华,再让中南半岛三国予以牵制,莽应里挨了狠狠的教训,对云南的侵略便延迟了几年。
要是朝廷和云南官府利用这段时间扎扎实实的加强军备,再调兵遣将施展攻势,恐怕不是莽应里打进云南,而是天兵直下曼德勒,擒莽应里献阙京师了。
可惜,秦林争取到的好几年时间,被党争倾轧白白浪费掉,先是万历清算张居正、罢黜江陵党,接着张四维改弦更张,然后申时行上台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上到下浑浑噩噩,大家糊里糊涂的混日子,眼睁睁的看着缅甸坐大。
莽应里看出形势,借张居正死后一系列朝争倾轧,明朝无暇对付他的契机,内则励精图治,外则穷兵黩武,秦林设计的东南半岛三国同盟,已难以束缚他的侵略野心。
不久前,莽应里开始发动对明朝边境的侵袭,采取了一系列的军事摩擦,以试探明方的虚实,为大规模的侵略做准备。
时任云南按察使的李材传檄各土司,又令金腾驻屯副使陈严之、游击将军刘天俸挥兵反击,连续打了好几场胜仗,虽然规模不大,更不曾让莽应里伤筋动骨,但也稍挫其凶焰,大涨心向中华的各土司的士气。
云南巡抚饶仁侃、巡按御史苏酂与李材是政敌,竟联名上表说李材等人擅起边衅、糜费军需——这个时候,秦林正在从山西回京师的路上。
万历生气呀,张居正在世,缅甸不曾来打,张居正过世才两年,云南就打了起来,这不是笑话朕无能吗?再看看饶仁侃和苏酂的奏章,立刻痛恨李材等人无事生非,影响了和平稳定的大局,所以下旨严斥。
本来李材服个软就算了,仗也打过了,谁也没想到,这位爷是驴脾气,上表说微臣一心一意为了保家卫国,并不曾擅起边衅,确确实实是缅甸先打咱们的。
这可把万历的脸打疼了,说擅起边衅,是云南守臣胡闹,明着说缅甸入寇,这不是欺负咱们万历爷吗?合着朕一亲政,他就来入寇啊?朕以前被缅甸人进贡的白象吓唬过,这件事知道的人有不少,李材,你是要揭朕的伤疤吗?
饶仁侃、苏酂不失时机的再次上奏弹劾,万历直接下令,把李材等三个倒霉蛋逮捕进京问罪。
刘天俸是做梦也巴望李材能服个软,让陛下消消火,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能平平安安的走出诏狱,也就算皇天大吉。
可他不敢说啊,李材多大的脾气,他一个游击将军,还真没那胆子。
好在李材察言观色,也清楚了刘天俸的想法,哂笑道:“刘将军说什么话,老夫这次连累了你,将来必定有所补报,但要老夫作违心之语。请不要痴心妄想了罢。”
天哪。这老头子怎么这样倔!
刘天俸恨不得找根绳子自己上吊算了,和李材这种人搭上,谁遇到谁倒霉呀。
通道里传来脚步声。一行人匆匆而来,为首的那位锦袍玉带翩翩公子,面目无甚出奇。唯独剑眉斜飞,双眼神光湛然,正是东厂督主、左都督、少保秦林。
秦林怎么能到这里来呢?因为东厂本来就有监督锦衣卫的职责,锦衣卫奉旨起诏狱,审断案件时,东厂都要派坐记前来旁听,只不过这次是秦林亲自前来。
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锦衣卫事刘守有就在秦林身边,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心头千般不快万般不爽。暗自嘀咕不晓得秦林又要玩什么花样。
北镇抚司掌印官骆思恭,南镇抚司掌印官张尊尧紧随其后,本来李材这事儿纯属万历和臣子的意气之争。并不牵涉什么军国重事。大家其实不太在乎,可秦督主这么拉风的男人。就好像黑夜里的一只萤火虫,他跑到这里来,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骆思恭和张尊尧也和刘守有一样,来了个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