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高原上阳光强烈,确实比别处显得炎热。但也不至于到了深秋还热得冒汗,饶仁侃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从都门传来的坏消息。
东厂督主秦林以钦差大臣身份,奉旨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这位爷可不是个善茬,比谁都心黑手狠。想到他即将到此,饶巡抚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冒汗了。
饶仁侃又暗暗后悔起来,本来张居正不待见他,据说已经准备把他调到京师某个闲职上,是他自己不甘心离开巡抚这个有实权的位置,四下钻营保住了权位,再加上云南离京师实在太远,够资格做巡抚的人不大愿意来,所以张居正死后又被他做了三年。直到如今。
现在想来,真不如一开始就调走,省得坐在火山口上受罪!
苏酂年纪四十岁上下,戴獬豸冠、穿獬豸补服,身材又高又瘦,一张脸颧骨格外高耸,底下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看上去刻薄而阴毒。
他年纪轻官也小,却比饶仁侃来得镇定。咋了口茶水。拱拱手:“饶先生何必焦躁?那秦林在都门长袖善舞,到了云南边陲只怕也是两眼一抹黑。到底还是要靠咱们。”
“谈何容易!”饶仁侃眉头大皱,又低下了声音:“本官听说永昌通判李建中,乃蕲州神医李时珍之子,便是这位秦督主的正牌老丈人!万一……咱们岂不是……”
苏酂也吃了一惊,大惑不解:“李建中竟是厂督之岳丈,何以至今仍在边地蹭蹬蹉跎?别是以讹传讹吧?”
难怪苏酂不相信,虽说目前的朝局,东厂督主对文官体系的影响力远不如辅臣和九卿,但要提拔一个小小通判,那也不费什么力气,至少把李建中从云南边陲鬼地方,调到内地膏腴之地,甚至京师里头做官,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结果不仅从来没听李建中自己提过,更没有来自京中的照应,这位李通判好几年来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永昌做个通判,不是和百姓讲些劝农桑、戒赌博的呆话,就是空余时间坐堂问诊,与其说像个官员,不如说他更像个心地善良的医生,这样一号人物,突然说他有个做东厂督主的女婿,别说苏酂,任何一个人听到了都会产生疑问。
饶仁侃苦笑不已,皱着眉头道:“本官也是不久前听说的,就在永昌城下,李建中无意中自己说了出来……还有个孟养土司的后人,叫做什么思忘忧的,也和秦林是旧识,恐怕……”
苏酂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原本以为秦林到云南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听凭摆弄,没想到他竟有两个熟人摆在这里,而且还是关键的位置,这就有点不好办了。
巡抚和巡按两位大人,颇有些不能被外人道的秘密。
两人面面相觑,未来晦暗的前景,让他们的心情非常沉重。
“干脆,来个釜底抽薪!”苏酂嘴里憋出一句,云贵高原灿烂的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照下来,昏暗的室内,他的脸色在光暗之间交错。
饶仁侃大吃一惊,端着茶碗的手都开始发抖了,盖碗茶的托子、茶碗、盖儿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你是说?”饶仁侃被心底想到的事情吓得脸色苍白,声音越发小了:“永昌府治保山,可是大理的东面门户,并且遮护了其后十数万军民啊!一旦有失,云南腹地门户大开,军民人等沦陷敌手,那罪过……”
苏酂阴恻恻的冷笑连声,看着饶仁侃的目光冰冷:“那又有什么办法?”
饶仁侃跌坐在椅子上,良久不发一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呼~~苏酂松了口气,露出放心的微笑,鼻翼下开始延伸的法令纹,显得越发阴森。
刚刚下定决心不久,门子就来通传,说黔国公来拜。
沐王府世镇云南,除了首代沐英封王,其后每代黔国公世袭罔替,执掌云南兵权,与国同休,最是荣华富贵。
即使是目前文贵武贱,连带勋贵地位也有所下降的局面,黔国公仍是云南柱石,绝对不可轻侮。
饶仁侃和苏酂一同起身迎了出去。
这一代黔国公叫做沐昌祚,他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一领国公的麒麟补服,腰系金镶玉带,走路风风火火,大嗓门像打雷:“老饶,小苏,你们咋还不发兵?本国公等得气闷,难不成大军顿在昆明看鸟?”
每次和沐昌祚见面,饶仁侃和苏酂都要感谢张居正,要不是江陵相公把他老爹沐朝弼弄去软禁起来,沐王府的气焰还要比现在高十倍,压得云南的文武官员抬不起头。
即便如此,沐昌祚的嚣张跋扈也就比他老爹稍微好一点点,要知道,就连南京魏国公,对南京六部的文官也是以先生相称,不会老饶、小苏的乱叫。
好在这代黔国公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当初张居正收拾他父子俩就不费力,饶仁侃和苏酂糊弄他,也没有太高的难度。
“兵粮未曾足备,如何仓促出兵?”饶仁侃双手一摊,非常诚恳的道:“秋粮正在征集,等到秋粮上来,国公爷再出兵,到时候雷霆万钧之势直压下去,缅兵如何能够抵挡?立刻成就国公爷不世威名。”
沐昌祚乐呵呵的,觉得这话非常受用,但又皱了皱眉:“可永昌和顺宁的告急文书发来好几遍了,据说莽应里那厮发兵昼夜攻打……本国公觉得吧,其实邓子龙和刘綎所部离那里并不远,所需粮草也有限,不如调他们先去应援?”
饶仁侃和苏酂互相看看,苏酂上前一步,拉着沐昌祚低声道:“国公仔细想想,刘、邓两位都是勇将,却非国公麾下,到时候如果立功,算哪边的?下官实为国公着想啊!实在兵势危急,不如先发顺宁,毕竟永昌城池高厚、兵粮足备,当可撑持到国公亲帅大军前往平乱。”
这样吗?沐昌祚摸着颔下胡须嘿嘿的笑,他被苏酂体贴入微的说法完全打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