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衷?”嘉靖瞥了张璁一眼,冷声道:“胡万里能有什么隐衷?还有谁逼着他做东兴港贼首不成?”说着,眼神凌厉的盯着张璁,对于胡万里为何会成为东兴港贼首,他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东兴港今时之规模,绝非一日之功,也就是说,胡万里就任龙溪知县之初,就开始经营东兴港了!这是怎么回事?这背后又有什么曲折?
听的嘉靖语气不善,一双眼睛宛如利刃一般直盯着他,张璁不由悚然而惊,立刻意识到嘉靖这是怀疑他在背后指使逼迫胡万里,登时就惊出一身冷汗,断没想到一句话竟然会引火烧身,得赶紧撇清!
微微沉吟,他才叩首道:“皇上,胡万里乃二甲进士出身,观其言行,颇有主见,岂会受逼而去做盗贼?且他如今非是官身,亦无人能够逼迫于他。”
听的这话,嘉靖微微点了点头,眼光也移向他处,从胡万里的行事风格上看,确实无人能够逼迫于他,在其封印挂冠之后,更不可能受人逼迫,微微沉吟,他似是自言自语的道:“胡万里外放漳州龙溪,不过才四年光景,纵是一到漳州便经营东兴港,也不可能有如此规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按理,胡万里也是十年寒窗苦熬出来的读书人,岂会为官之初就甘为盗贼?”
听的嘉靖连所有的读书人都扫了进去,嘉靖忙斟酌着道:“皇上。胡万里入仕以来,一直锐意进取。建言不断,勇于任事,足见其功名之心甚重,这数年来,皇上对其优渥有加,朝廷也待其不薄,三年数迁,由七品知县而四品府丞。这在官场,实是一大异数,其可谓是求仁得仁,实无理由屈身从贼......事以,微臣才觉的这其中必有隐衷。”
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对于东兴港情况,朝廷知之甚少。这事能否暂放一放,彻查清楚再做定论。”
查,肯定是要查的,问题是怎么查?嘉靖仰着脸望着藻井,默然不语,对于胡万里这个臣子。他一直是寄予厚望,准备大力擢拨重用的,胡万里不仅倾向于革新,而且眼界宽,有魄力。敢想敢做,勇于任事。难得的是善于生财理财,这是满朝文武无人能及的,大明如今急需的这是这类人才。
尤为难得的是他一直认为胡万里是他的一大福臣,钱法革新,推出银元、铸发黄铜钱,统一货币,这且不说,手头有钱,谁都拿得下,但抗寒抗旱的农作物种子,不说满朝文武无人知道,就连他这个天子,也是从来不敢想的,胡万里不仅提出这个设想,而且还能真的寻找到这种能够彻底改变大明农业的现状的农作物种子。
想到这里,他不由轻叹了一声,就这么一个能臣福臣,一个他极为看好,准备大用的年轻臣子,一转眼却成了海贼贼首,而且还是威胁到朝廷安危的东兴港贼首,这事情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微微沉吟,嘉靖才沉声道:“孙光辉与东兴港洽谈,可有消息?”
“回皇上,微臣正要禀报此事。”张璁躬身道:“孙光辉来信说,东兴港确实能够自铸火炮,而且作坊规模还不小,东兴港以不愿意放弃火炮铸造作坊为由,拒绝招安,但愿意奉送朝廷野战炮一百门,以助朝廷平定西北。”说着,他赶紧的将野战炮资料呈了上去。
东兴港果然是能够自铸火炮,而且规模还很大!嘉靖心里一沉,接过野战炮的资料翻开一看,便马上被吸引住了,资料上图文并茂,火炮、炮架、前车、弹药箱都一一标注的详细,就连马队拉炮车的图都有,火炮试射的数据也都在后面一并列了出来。
细细看完,嘉靖才问道:“孙光辉看过这种火炮的实物?”
张璁忙躬身道:“不仅看过,还亲自观摩了野战炮的试射,各种数据,他都一一核实过。”
这种火炮一百门,东兴港究竟有多大的火炮铸造作坊?嘉靖不仅暗暗吃惊,瞥了一眼仍然跪着的张璁,他才道:“平身,赐坐。”
张璁跪了半晌,虽说西暖阁内暖和,却也跪的膝盖有些发麻,听的这话,连忙谢恩,然后才起身,在小杌子上斜签着身子落座,见是机会,他忙欠身道:“皇上,还有一事,日本藩王足利义维在宁波登陆,前来京师朝觐。”
日本藩王?嘉靖不由眉头一扬,他御极之初,倭国的两拨朝贡使就在宁波上演了一场全武行,把个宁波闹的天翻地覆不说,还妄杀了不少百姓,事后追究,倭国是百般推诿,最终不了了之,朝廷以关闭市舶司,厉行海禁收场,不仅是朝廷被闹的灰头土脸,他这个大明天子也是颜面大失,对此,他一直耿耿于心,难以释怀,对倭国也无半分好感。
微微沉吟,他才道:“这个足利义维,可曾得到朝廷的正式册封?”
“没有,不过,他随身携带有朝廷赐予的‘日本国王’金印。”张璁略微一顿,才接着道:“据闻,乃是东兴港舰队远赴倭国,将倭国搅的天翻地覆,逼迫他们前来朝觐。”
“还有这事?”嘉靖脸色流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是。”张璁欠身道:“孙光辉在信中说的清楚,这是东兴港亲口说的,说是要与倭国的藩王和地方大名联手禁绝倭寇之患。”
禁绝倭寇之患,嘉靖对此并不怎么在意,自关闭市舶司,厉行海禁之后,倭寇为祸沿海的情况并不多见,极少听闻,他自然不以为意,他更在意的是东兴港与倭国的勾结,一个东兴港就已经够朝廷头痛了,再将倭国扯进来。这事情就麻烦的多,
思忖半晌。他才瞥了张璁一眼,道:“这胡万里究竟想做什么?”
胡万里想做什么?这个问题张璁也一直在琢磨,他不知道嘉靖这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皇帝问话,是不能不回的,无法断定,就只能是硬着头皮回了。问题是他也琢磨不透胡万里在究竟是唱的哪一出?但他心里很清楚,必须要尽力保胡万里,农学院、钱法革新、彩票这些事情都与胡万里息息相关。
真要将胡万里弄的万劫不复,对朝廷没好处,对嘉靖没好处,对他自己也没丝毫好处,这个首辅的位置也难以保全。不说其他的,一个识人不明,用人不善的罪名绝对是跑不掉的,如此离奇之事,堪称大明立国以来的最大丑闻,他这个首辅——胡万里的座师。一直以来不遗余力的提拔,回护胡万里的当朝首辅,绝对是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自苦笑,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召集众人群策群力绞尽脑汁的策划如何围剿东兴港,一转眼。他就必须费尽心思的为东兴港辩护!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略微沉吟,张璁便斟酌着回道:“回皇上,胡万里在去年夏季就调任应天府府丞,而后忙于发行彩票事宜,其间又经历清江口水师哗变,无暇他顾,是以,微臣推断,他至少应该在调离漳州之前,就已经是东兴港贼首,甚至更早,在上任龙溪知县不久就成为贼首。
观东兴港所作所为,与一般海贼大相径庭,之前微臣对此很是不解,如今得知胡万里就是东兴港贼首,微臣......。”
见他犹豫,嘉靖淡淡的道:“这里没有外人,就只咱们君臣二人,有话尽管直说,朕不罪你。”
“谢皇上。”张璁忙欠身道:“胡万里入仕以来,颇有建树,建言整改驿站弊端、上钱法九弊、创汉语拼音,推行北方官话,搜寻抗寒抗旱农作物,筹建农学院,发行彩票,赈济鱼台水患的两府六县灾民,赈济南京遭受哗变乱兵之百姓,桩桩件件皆是利国利民之举,而且对大明有着深远的影响。
这些事情,应该大多都是他身东兴港贼首之后所为,因此,要说胡万里不利于朝廷,有不臣之心,微臣第一个就不相信。
再观东兴港贼众所为,东兴港虽然拥有庞大的火炮铸造能力,拥有强大的实力,却从来就没有恶行,既不劫掠船只,也不骚扰地方,一直默默无闻,直到攻占满刺加,出浮出水面,之前微臣等一直是恶意揣测东兴港所为,如今反过来,往好处着想,会是什么情形?
满刺加是被弗朗机人强行占领的大明藩属国,朝廷多此行文,勒令弗朗机人退出,弗朗机人皆不予理会,甚至变本加厉,企图进犯广东,东兴港假冒朝廷水师之名攻占满刺加,驱逐弗朗机人,这对大明而言,实是扬眉吐气之事!
再则,满刺加扼守满刺加海峡,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控制住满刺加,也就堵住了弗朗机人东来的海路,断绝了弗朗机人再来骚扰大明东南沿海,而且还可保证南洋其他藩属国不被弗朗机人侵扰。
东兴港舰队远赴倭国,在倭国耀武扬威,逼迫倭国藩王前来大明朝贡,这无疑是冲着‘宁波争贡’之事而去,目的是挽回大明的颜面,教训一下倭国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强悍大名,同时也是为了根绝延续百年之久的倭患,保障东南沿海的稳定!倭国藩王来朝,于皇上而言,于大明朝廷而言,都是堪称荣耀之事。
最后就是这野战炮了,工部右侍郎徐赞熟悉火炮铸造事宜,他说,火炮铸造,从做模到出炮,最少也要三个月时间,而孙光辉首次跟东兴港提及西北局势需要火炮,不过二个月时间,这次洽谈,东兴港就能够拿出铸造好的野战炮,不仅应允诺给朝廷一百门野战炮,而且连野战炮的详细资料都一并转送,凭借这份资料,工部完全可以自行铸造野战炮。
二个月时间,连铸炮都来不及,更别说临时研制了,这野战炮构思巧妙,胜于机动灵活,显然不可能是短时间就能够研制出来的,微臣暗思。一门新型火炮研制成型,怎么说至少也要二三年时间。这说明东兴港早就开始在研制这种专门用于西北战场的火炮。”
微微一顿,张璁才沉声道:“微臣虽然不清楚胡万里如此行事,有何目的,但敢确保东兴港断然不会与朝廷为敌,胡万里也断然不会有不臣之心。”
嘉靖听的微微有些动容,张璁的这些话不无道理,反过来一想,东兴港让人费解的行为也就顺理成章了。以前不过是不敢想罢了,有谁会想到,东兴港是一心为了朝廷?再说,之前做梦也想不到,东兴港贼首居然会是胡万里不是?
他不由的有些兴奋,甚至是激动,真要如此。胡万里带给他的惊喜就太大了!一支可以纵横南洋,东海,无视弗朗机人和倭寇的强大的舰队,还有规模惊人的火炮铸造作坊,有大量的野战炮,西北局势就无须担忧。半年时间,就能够训练出足够多的炮手,一年时间就能够彻底稳定西北局面。
兴奋了一阵,嘉靖便渐渐冷静下来,如今这只是张璁的猜测。东兴港、胡万里究竟是什么想法,还很难说。人都是有野心的,他不相信,胡万里拥有如此实力,会没有野心,没有野心,他就不会成为东兴港贼首!东兴港庞大的火炮铸造作坊也绝不会是专门为朝廷铸造野战炮的,得摸摸胡万里的底。
抬头看了张璁一眼,嘉靖才缓声道:“胡万里是东兴港贼首的消息在南京城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如此轰动的消息,用不了几日,京师甚至朝野上下都会传遍......。”
见嘉靖打住不往下说,张璁只得开口道:“皇上,胡万里在朝野小有声望,这事一传开,必然有损皇上威信,有损朝廷声誉,不过,如今情形不明,贸然为胡万里正名也甚为不妥,不如,微臣亲跑一趟,去见见胡万里,彻底弄明白这事。”
“秉用是首辅,岂能离京太久?”嘉靖微微摇了摇头道,说着,他站起身来,来回的踱了几圈,才停下脚步道:“胡万里如今定然是不敢回南京的,也不敢公然露面,要见胡万里,只能去月港或是东兴港,能去东兴港自然最好,不过,这事不宜动静太大,这人选,朕另行安排,秉用给胡万里去封信,让孙光辉转交胡万里,探探他的口风,孙光辉与胡万里是同年吧,若能去趟东兴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