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韩子华、冯当世、王禹玉掣肘,又没有当初家岳的名望,天子的支持更不会有当年的全心全意,吕吉甫能顺顺当当的压下政事堂中的其他人才叫有鬼了。再这般闹腾下去,恐怕天子也吃不消。”
门外的廊道上传来故意放重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的端起了茶杯,饮了一口凉汤。掌柜亲自带人送来的是正和韩冈和章惇口味的葱泼兔和熏肉脯,另外还有热菜冷盘五六碟,加上熙熙楼特产的两壶美酒,供二人小酌是绰绰有余。
雕花的银器摆满了桌上,门一关,包厢中又只剩韩冈、章惇两人。
“你还是太小瞧了吕吉甫,许多事他都已经提前,就算没有这一次的事,他也能找到几桩事来。”章惇拿起酒杯,“你以为冯京、王珪都是正人君子,身上找不出一点错来?他狠起来,可是会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赌一把。只要天子还要推行新法,最后冯京肯定是赢不了。”
“不还有韩子华吗?”
“要说到稳定新法,他如何比得了吕吉甫。”章惇摇摇头,“不说这件事了。倒是玉昆你,这段时间许多事都做岔了。尤其对付打上门来的那帮厢军,忍一时之气,才是最好的应对。”
韩冈叹了口气,半真半假的说着:“谁能想到那百人会这么不堪一击?”
“那也不该急着去抢人家的地。”章惇没怀疑韩冈的话。要说韩冈是事先算好用六七家丁打翻百人,他怎么也不可能会相信,“应该先让监中的铁匠们给闹起来,再来提案那就好了。”
“我是不想冒一点风险,谁知道最后会闹成什么样?”韩冈这一回是真心话,“若是出点意外,毁了监中的工坊,我成了笑柄倒也罢了,板甲的事怎么办?”
韩冈宁可被天子忌惮,也不愿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的模样——因为他打扮不了。在用着虚虚实实的手段,以板甲、飞船让世人目瞪口呆之后,他的形象已经确定下来。足智多谋,谋定后动。这样的才智之士,如何会到闹出乱子才去忙着解决?若是依照章惇的话做了,反而添人口实,还不如一硬到底。
“将作坊迁往城外本身的确没有什么,可若是民间的作坊都开始水力锻锤,到时候玉昆你怎么办?行事不谨、泄露机密的罪名都会落到你的头上。”章惇说着都有些痛心疾首起来,韩冈做出事来之前跟他商量一下,“玉昆你这是授人以柄啊!”
“藏着掖着就能防得住吗?我使人打造的器物,说是军国之器,可仿造起来一点也不难,只要两眼差不多就能明白。”韩冈很没礼貌的拿筷子敲了敲酒杯,“学士住在城东边,每天应该都要路过观音院。应当到那一段汴河的码头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吧?”
章惇每天离家早、回家晚,都是匆匆而过,真没有怎么留心。但当他皱起眉来,仔细搜索记忆,却赫然发现,这几天韩冈说得那处地方,的确感觉有些与之前不同。少了一些个力工,却多了两条铺在地上的怪东西。
章惇将他回想起来的发现说给韩冈。韩冈就笑道:“那就是轨道!军器监里面还在试验中,外面就已经拿出来用了。”一想到前两天突然听说城里绸缎商竟然开始在自用的码头上铺设了轨道——虽然轮子仅仅是将旧时的包铁车轮稍作改进——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很有些诡异,“给我查出来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定要给他点教训!”
“轨道?”章惇早就听说了此物,知道是最近韩冈在督促军器监中努力研发的东西,惊问道:“怎么就传出去了?!”
“从码头运到库房,原本是靠着人力,但现在车放在轨道上,只要双手来推就行了,轻松得跟冰橇一样,一人能抵二十人的工,用骡马则更方便。码头上搬运的人手至少可以削减三分之一。可以想想能节省下多少人工?有人要卖,当然有人会买。”
“这些奸商!”一听很有可能是奸商收买了军器监中的工匠,章惇立刻发狠骂着。
听韩冈说轨道能省大量人工,他也不是惊喜,而是脸色骤变。京府乃一国之中,天下四方商货都齐聚东京城中,码头和水道边的搬运力工,少说也有数万,如果一下失业了三分之一,对东京城来说,很有可能就会变成一场***。
“如果轨道在京城内传播开来,恐怕我家当真要被烧了。”
不比争夺水力磨坊的地盘,韩冈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厢军还有他们的俸禄可以养家糊口——也有足够的借口。在军器监中用上轨道,节省下来的人力他也能安排妥当。但如果轨道在京城中推广开来,夺去了力工们的衣食,在世人眼中,可就是他无可推脱的责任。
“比起烧玉昆你家宅院,更有可能是直接烧了轨道。”在章惇想来,丢了饭碗的力工哪有那么多曲曲绕绕的想法,什么东西夺了他们的口食,他们的火气就会朝哪里发。
“这件事可是说不准,”韩冈半眯起眼睛,声音轻得仿佛在说给自己听:“有心人总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