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冈编药典,果然还是为了气学。”
虽说是事先有所预料,但当真确认了消息之后,杨时还是免不了要重重的叹上一口气。
韩冈在药典中推介自出机杼的分类学,指正经书中的谬误。这件事在儒林之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兴起的风波,并没有局限在东京城中,很快便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
洛阳距离东京极近,得到消息也就隔了区区三五日,对早就在推测韩冈用心的程门弟子来说,正好是映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昨日伯淳先生赴司马君实之邀,据说正是为了此事,”谢良佐道,“不知道伯淳先生和司马君实准备怎么驳斥韩冈的谬论。”
“不能与韩冈就这些细节论辩。”杨时摇头道,“真要与他辩驳,那就落入他陷阱了。”
“不知中立何出此言?”谢良佐疑惑的问着。
“敢问显道,气学中的关节是什么?”杨时反问。
“……若是韩冈的这一脉,当是格物致知。”
气学之中也有分歧,韩冈这一脉与转投而来的吕大临便不是一个路数。程门弟子对气学之中的纷争,得也是比较清楚的。
“没错,正是格物致知。韩冈一直主张的格物致知,与伯淳、正叔两位先生所言相异,专注于自然中的细微之物,由小证大,道自器中出。虽说格局小了,但其胜在浅近,能让世人一试便知。如此一来,你当真要与其辩驳,就必须在器上取证据,否则就无法取信于世人。”
“……也不尽然。”想了一阵后,谢良佐摇摇头,“自汉至唐,经书释义本多歧,到如今都是各说各的。要想分出个是非对错,要么从细微出来,要么就是放大了。在细枝末节上,小弟承认的确是无法跟韩冈相比的。但韩冈一条一条的考订诸经中的每一句话,其实还是落入了汉唐诸儒章句之学的窠臼,只是着手法有些不同而已,本质是一样的。”
“显道不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吗?就是因为这样才难办啊。”杨时笑了起来,“经典千年传承,经多人传抄,加之年久散逸,总有错漏之处,韩冈就是盯着这些错处做文章。加之先儒以己意解圣人之论,也是多有错处,今儒对此说得太多了,韩冈从中着手,也是想以此来宣扬他的气学。”
“但论经书,须观其大略,察其要旨,寻究章句,并非正道!”
“自是如此。可世人眼光短浅者甚多,有几个能一眼到圣人的本意,经书中的要旨?
谢良佐长声一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韩冈直叱《礼记》触犯了程学的逆鳞。《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是程颢程颐都很重的篇章,其代表的是孔子、曾参、子思和孟子这一脉道统传承。程学一贯以承袭孟子道统为目的,韩冈如此作为,等于是在柴禾堆里丢了一把火,不烧起来才有鬼。
虽然气学也在说《中庸》,而格物致知四个字更是出自于《大学》之中。韩冈攻击《礼记》,似是自伐根基,但杨时和谢良佐都清楚,韩冈这次对《礼记》下手,本质上还是在争夺道统,并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大学》和《中庸》虽是出自曾参和子思,可将之收集起来,编订入《礼记》的,却是西汉的戴圣。韩冈的目的就是将《小戴礼记》中属于戴圣的部分给剔除出去,明了圣贤之本心,或者更确切点的说,一旦他向世人证明了《礼记》中的错误,并将之归咎于戴圣,那么接下来,他就可以将这本经书中所有不合气学要旨的章节和条目,说成是戴圣篡改,直接删改了事。
“经文也好,注疏也好,到时候是去是留,全都得他的喜好了。”杨时音调沉沉的说着。韩冈的胆魄和手段,实在是让他惊惧。如此行事,可见韩冈根本就没有将先儒放在眼里,一切以自我为中心。
谢良佐摇着头:“都说要一改汉唐旧风,但做到韩冈这样的,可是少见。就是王介甫,都不至于如此肆无忌惮。”
杨时冷冷笑了起来:“王介甫一直都在说要‘一道德,同风俗’,使学者归一。他也不可能忍得下韩冈对《礼记》起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