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福宁殿寝宫中依然是灯火通明。
向皇后呆呆的坐着,望着灯罩中的烛火,完全没有丝毫睡意。巨大的压力压在肩头,而原本能为自己和儿女们挡风遮雨的大树,已经衰弱不堪,倒了大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枯萎。
该怎么办才好啊……
向皇后的眼中只有跳动的烛火被映照出来,玻璃灯盏的透明度远远高于纱罩,所散发出来的灯光,甚至能给人一种耀眼的感觉。向皇后形容憔悴,呆呆看着那团火焰,许久也没有移开眼睛。
“圣人。”一名女官脚步仓促走到向皇后的身边,“官家好像有些不对劲。”
向皇后愣了一下后,方才反应过来。她立刻霍然而起,转身的时候左脚甚至绊倒了右脚上,幸好有随侍身侧的女官扶了一把,要不然就会摔个结结实实。
分开围在床榻边的几名嫔妃,向皇后坐到了赵顼身边。
方才已经入睡的赵顼才过了半个时辰便又醒了过来,正在不停地眨着眼睛,乍看起来很像是要传递些什么。
见赵顼并非发病,向皇后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落了回去。但眨眼到底是为了什么,却让人一头雾水。她俯身看着丈夫,原本蹙起的双眉皱得更紧了几分。
“官家,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向皇后轻声的问着。
只能看到赵顼在用力眨眼。
“可是要喝水?”
赵顼还是在眨眼,喉咙中还咕噜咕噜的直做声。
“是担心朝廷上的事?”
依然是眨眼做声。
向皇后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却只见赵顼的眼皮越眨越急,发自喉间的声音也变得更急促,但光是眨眼和哼哼根本就不能传递信息。
向皇后急得头上生汗,嫔妃、内侍和宫女们都是心中发急。到底怎么才能领会天子的心意,寝殿中有三十多人,但眼下却没人能想出个招数来。
百般无奈,宋用臣吞吞吐吐的开口问道:“圣人,是不是招韩学士来?”
向皇后想了想,就摇了摇头。韩冈要有能力让官家开口,或是有办法让人明白官家的心意,方才就出手做了。若是他只有居中转达的手段,以韩冈的聪明,则是怎么也不会做的——非但无法取信于人,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应人等愁眉不展,留守的御医已经被招进来了,但他们也同样是束手无策,只能看着皇帝发急的眨着眼睛。眼皮开闭间,看不到节奏,让人弄不清到底是在传递心意,还是突然发病的征兆。
正是想不出一个眉目的时候,近门处有个尖尖细细的嗓门突然开口,“圣人,不如用韵书!”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犹如弥漫眼前的浓雾被狂风卷曲,让人眼前顿时一片光明。宋用臣手一拍,仿佛遭到当头棒喝一般失声叫道:“对了,正是该用韵书!”
寝殿内的数十道视线,也在同时转去方才那个声音冒出来的方向。却是一个面目清秀,只有十一二岁的小黄门,一对眼睛灵活得很,看起来便是聪明伶俐的样子。
向皇后已经想明白了韵书的作用,看了那小黄门一眼后,便立刻吩咐道:“快拿韵书来……就去官家的内书房找。”
宋用臣立刻点了一名管理内书房的黄门,就见他小跑着的出了门往书房去了。
去拿韵书的人走了,赵顼眼睛也不在乱眨,喉间的声音也静了下来,平平静静的躺在床榻上,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在感觉到了这一变化之后,一时间,所有人都欣喜如狂。官家果然是清醒的,仅仅不能说话罢了。
向皇后和几名嫔妃立刻围到榻边,望着赵顼时眼中无不闪着泪光。过了好半天向皇后方回过头来,问那小黄门:“你叫什么名字,现在跟着谁做事?”
小黄门当即跪了下来,口齿伶俐的回话道:“回圣人的话,奴婢杨戬,现在御药院中听候差遣。”
“杨戬?”向皇后念了一下,像是要记住这个名字。又看看杨戬身上的衣袍式样,又问:“还到祗侯殿头了?”
杨戬身上的衣袍不是有品级的内侍公服,而祗侯殿头是内侍无品杂职——也即是小黄门——的最高一阶,再往上一级,便是从九品的黄门。
“回圣人,奴婢现在是内侍省内品。”
内侍省内品比祗候殿头低了有四五阶,虽然下面还有几个内侍官阶,但在地位甚高的御药院中,就没有更低的了。
“且升做黄门,以后就在福宁殿里服侍吧。”
杨戬立刻跪倒谢恩,俯下去的脸上欣喜欲狂。
御药院名义上是管理宫中藏药和药房,但在天子身边服侍的大貂珰往往都要兼一个御药院都知的差事,是宫中不多的几个能接近天子的地方。但对于普通的小黄门来说,在福宁殿听差,时时能见到贵人,才是往上爬的终南捷径。今天壮着胆子的一句话,就升到了从九品的内侍官,日后只要小心办差,更进一步也不为难事。
一部《大宋重修广韵》很快就被拿来了,向皇后拿着书坐在赵顼身边:“官家,妾身用韵书搜字。想要说什么,是就眨两下,不是就眨一下。”
赵顼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是在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广韵》两万六千字,分为平上去入四部,两百零六韵。利用韵书能做的,也就是按部分韵的数着字来看赵顼想说什么话。
只要能读书作诗,常用字属于哪个韵部肯定是一清二楚,赵顼发病前是不用担心,现在用韵书,传话之余,也能确定皇帝的神智是否清晰。
“妾身想问问官家现在可有不适?”向皇后翻开书页:“可是上平?”
天子的双眼眨了一下。
“下平?”
还是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