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秋,九月。满地落叶。
魏城就在眼前,巍峨高大,扼控定都之险。济水从两城中间,浩浩而去,奔腾不息。
保护魏城的三道关口,成武,东明,常衡,在刘备的大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不下一月时间,先后丢于刘军。刘军斩曹军万余,轻易到了魏城之下。
刘备的大军欲要进攻定都,必须先从此地经过。
所以,魏城,必须拿下!
驻守魏城有曹军三万,由将军夏侯渊镇守。而远在定都的军师郭嘉,听闻刘备亲领五万大军前来,他也匆匆赶来,居中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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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郭奉孝出来吧,我想和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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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将军队驻扎在离魏城十里之地,暂时没有继续进攻的打算。
魏城偏南面,城外六里地处有一高丘,刘备与郭嘉各自将人马驻扎山下,只各人带了一名部将前来赴约。
郭嘉一身素服,头上戴着一方脏兮兮的歪帻,背负一柄铁剑,腰间悬挂着一只酒壶。还是千年不改,一成不变的打扮。
他伸出的右手中指和食指表面如镀了一层油光,证明他在上山的途中仍是不忘贪吃,而且还是那种带了油腻的油食,多半是他爱吃的炒花生。而他的银须虽然干爽,可须唇上仍有未揩干净的水渍。这证明,他刚刚喝过酒。这一点可以从他腰边挂着的那只酒壶上,那个盖偏了过去的酒塞上看的出来。而他的袍袖,可能因为穿的太久未换的缘故,袖边上早已污渍堆了厚厚一层,如锅铁扒在上面。而看样子,他是全然不在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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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陈群非嘉不治行检,数廷诉嘉,嘉意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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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到这么一句史书上的话,刘备不禁暗自发笑:“原来这就是好男儿不拘小节啊!”
只是。在与他两目对视的那一刻。郭嘉眼睛里虽是精光四射。锐利非常,但掩盖不了眼眸深处的那一丝沧桑。
刘备暗暗心惊,难怪他会如此,想必他是忧心曹操的安危吧。
高丘上方方圆平整,可并排走四辆车马。居中,早已安排了两方木案,将其并在一起。上面有酒有菜。案几边,各放了一只干净的草席。
郭嘉见到刘备,先是端端的看了刘备一眼,出人意料,突然摔起袖子,大声吟唱起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胡……”
“咯咯,他唱的是什么?没人告诉他他唱的很难听吗?”
郭嘉绕着刘备忘情的吟唱,突然被这一声银铃也似的笑声给打断了。郭嘉停住吟唱,瞥眼去看刘备身后立着的那位粉面小将军。刘备奈何不了她,正小声回答着他:“呃。可能没有吧。”全然不理会他二人的打趣。郭嘉仔细瞧着这位小将军一眼,被那小将军燥怒的剜了一眼。方才回过神来,捋须哈哈而笑:“这位小将军倒是生的皮细肉嫩的,倒像极了一个小姑娘。”
他明明知道这位是女扮男装的准娘们,却是故意戏弄一番。他当然不知道,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将军,正是孙尚香。孙尚香听他一说,气的小嘴巴一撅,差点拔出剑来,被刘备呵呵一笑,打住了。郭嘉取过腰边的酒壶,一仰脖子,张了两张,骂道:“原来喝没了!”瞥眼看到案几上摆着的一大壶酒,蹲下身来,将酒壶之酒尽数往自己酒壶里灌着,直灌走了半壶酒,这才满意的站起来,仰脖子长长射入喉咙里一口酒。把酒喝了,这才想起什么,问了刘备一声:“不介意吧?”刘备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郭嘉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纸张包着的包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油腻可鉴的油花生。
刘备看到这里,忍俊不禁。孙尚香向着刘备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干净的鬼脸:“贪吃鬼!”
郭嘉可全不在意,干净利落了抓了数颗,和酒又吃了些,正欲包好在放入怀里,但见左右刘备在,也就不好意思将果实放在了案几上。吃喝了一番,这才举头向天,闭目沉醉般,将刚才未唱完的句子,一发的唱完了: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好好!”
刘备首先鼓起掌来。
“过奖了。”郭嘉唱完又去取酒:“此乃玄德公昔年之作,我只不过是拾君牙慧,将之记下,闲来时偶尔吟唱两句罢了。”
孙尚香先前尚自取笑郭嘉唱的难听,但她听来后面那几句,却是撩人心魄,不觉陶醉。及至听到郭嘉说这诗是刘备昔年所作,对刘备无来由的生出一股暧昧之心,看刘备的眼光又不一样了:“这诗真的是大人所作吗?”
这首《凤求凰》,男子对女子唱来是求爱之歌,但要是男子拿来对男子唱,那其中就蕴含着求贤之意了。如果记得不错,昔年初唱给郭嘉听时是在徐州城外,土丘之上。第二次却是他化身为左慈时,在昌邑城听郭嘉在曹操府上唱的。算这次,《凤求凰》已三显人间了。
“好虽然是好……哎……”
刘备细细品味一番,怎料还有话没有说完,继续笑道,“奈何,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拔开塞子的,酒香溢出,郭嘉没有立即仰脖子喝酒。听到他这句话,似是触及身心,眉头皱了起来。
刘备挥了挥手,让孙尚香先下去了。郭嘉,亦挥了挥手,让保护自己的将士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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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
刘备亲自为郭嘉斟了一杯水酒,举起来。郭嘉端起酒杯,仰脖子喝了。
现在四周都没人了。秋的落叶无法飘零到此。一片平躺的土丘上,只剩下他两无声的浊饮。
刘备突然停盏,笑道:“先时,陛下突然封我太尉,拜我楚侯,又让我将道借出来与曹公,会诸侯于皖县。讨伐逆贼袁术。我看,曹公讨伐袁术是假,对付我刘备是真吧?他这一曲‘假道伐虢’,想必也是出自奉孝你的大手笔吧?”
“意外,意外!”
郭嘉惭愧的低下头,伸手将撒泼在衣服上的酒水乱扫去:“些许雕虫小技。何能入玄德公法眼?”
刘备笑了笑,又给他重新倒了一盏,放下酒壶,笑道:“你这可不是雕虫小技,若不是我运气好,在曹公追兵赶来之前渡过江水,不然我只怕早已葬送在了豫章瘴疠地了。若我不能回来,此刻彭城想必早就是奉孝你的囊中之物了。奉孝。你这‘假道伐虢’之计。毒啊!”
郭嘉没奈何的挤出一团笑,伸手捋须:“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是天意。且看天意最后是属曹还是属刘吧。”
刘备轻哦一声,假问道:“难道上天之意奉孝还没看出来?”
郭嘉呵呵一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