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二十分钟,当吉普车驶入武汉市公安局的大门时,许文梅的脸色更加苍白。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切成两半,感觉死亡正如铁钳一样夹住了她的全身。她感觉自己就像傻子一样又跳进陷阱里。出现在眼前的,几乎就是一条死路呀!她也许会被枪毙,或者永远被关在监狱里。她觉得这个结果,是她自找的!
她很快被带进一个小房间里。她立刻看出这是一间问讯犯人的小房间。房间里除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外,没有任何东西。她明白,她此时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几分钟后,杜自远走进小房间里,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他的声音很轻,问:“许女士,你的脸怎么了?”
许文梅哭了起来,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她说:“是赵明贵打的。他跟我要台湾发来的电报。杜先生,我没有给他。他就打我,几乎把我打死!他手里还拿着一支枪!”
杜自远盯着她,疑惑地问:“什么电报?”
她哆嗦着说:“是台湾发来的电报,夜里十二点刚收到。是……是命令赵明贵逃跑的电报。杜先生,我没有给他。他差点把我打死!”
杜自远谨慎地盯着她,“电报在哪里?你带来了?”
她的一只拳头慢慢伸到桌面上,却仍然紧紧地攥着。她全身都因此哆嗦着。这是她最后一次犹豫,但她再犹豫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她慢慢地松开手,亮出手心里被攥得皱皱巴巴的电报。
她说:“杜先生,这就是台湾来的电报,今晚刚收到的。我交给你。”
杜自远拿起电报,小心地展开,至少阅读了三遍,然后抬起头说:“许女士,你做了正确的选择。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这个举动,可以算是起义。政府的政策是,对起义有功人员是要宽大处理的,另外还有奖励。”
许文梅到了这个时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杜自远又说:“但是,你最近一段时间,还要住在这里。会有人对你问话,希望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夸大也不缩小。”
许文梅点点头,轻声说:“杜先生,我知道,我一定配合。”
但她心里,却仍然十分纠结,拿不准她今天做的事是否正确,更拿不准今后的结果究竟是什么。这个纠结,几乎整整陪伴了她一生。
从这一天起的一个月之后,许文梅终于离开了关押她的武昌拘留所。她的口袋里装着政府颁发给她的“起义投诚人员证明书”,还有五百元奖金。
临走的时候,她问公安局的葛处长,她说:“对不起,我想问一下,那个赵明贵,他现在怎么样了?”
葛处长沉默一下,说:“他被判了死刑,前天执行的。”
她脸上没有表情,冰霜一般冷漠。她在转身时自语道:“我猜到这个结果了。”
许文梅没有再说话。她独自一人离开了武汉,去了乡下。她男人居住的乡下。
当她终于拉着男人的手,抱着已有八岁的儿子时,她幸福得满脸都是泪。
从这一天起,她和她的男人,后来还有他们的儿子,一直在田间劳作着。他们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在南方泥泞的农田里艰难地操劳着。
她晒黑了,手上长满了老茧。她像个真正的农民一样,穿着一身旧衣服。早上起来,头发零乱地披在额头上,她也只是用手指拢一拢就算了。但他们的日子却过得非常贫困。他们仔细地计算地里的收成,计算一家三口的衣食支出。夏天时,为了节省灯油,他们吃完晚饭,一家三口就并排坐在门框上,望着天上的星星,也商议明天的农活。
许文梅在这样的时刻,就在心里想:“阿贵呀,日子虽然很穷困,很艰难,可是我还活着。你呢,却死了。”她就这样安慰着自己。
但是,几年之后,情况就很不好了。她被许多造反的人扭着胳膊游行示众。人们斥责她是国民党特务,是历史反一革命。她的“起义投诚人员证明书”一点作用也没有,反而被人撕得粉碎,扔进火里烧了。在批斗她的会上,有人狠狠打她一耳光,她满头的乱发飞舞起来,遮住了眼睛。有人重重的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她仰面跌在地上,很久缓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