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内侍高起潜带了马车来,张原和穆真真坐上马车,从东四牌楼的大慈延福宫到十刹海钟太监宅第大约有十二、三里路,那小内侍担心干爹久等,一路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两匹驾车大马喷着响鼻,奋力奔驰,车轮急旋,马车在大街上飞驰,越驰越快,车厢都抖了起来,张原喝道:“不要太快,也不争这半刻时。”
马车这才放缓了行驶速度,待看到十刹海冰封的湖面时,冬阳已落下西山,拖冰床的人收拾器具陆续归家。
十刹海得名是因为元末明初以来这片水域附近有十座著名佛寺,燕京人管湖叫海,所以就叫十刹海,十刹海水域比泡子河那边宽广,分前海、后海和西海,钟太监的宅第就在前海东岸的火神庙靠北一些,距离皇城北安门不过半里地,是一座大型四合院,前后四进,有前院、后院、东院、西院、偏院、跨院,临着前海还有一座花园,比商周祚的那座四合院大了两倍有余,大门是广亮大门,很是气派,此时,暮色下朱门铜钉的大门紧闭——
小内侍高起潜跳下马车,一看大门闭着,就叫声:“苦也,干爹已经回宫了。”跑上前去敲门,很快门就开了,小高和应门的仆妇说了几句,又跑下来对张原道:“张公子,干爹留下话,请张公子进去稍等,小的这就赶回慈庆宫报信。”回头吩咐那仆妇道:“这是钟公公请的贵客,好生侍候。”向张原行了个礼,撒腿就往北安门跑——
从这里到北安门是很近,只有半里路,但是从北安门进去要到慈庆宫至少还有五里路,这一去一来要到几时啊!
张原不禁摇头,钟公公要见他真是太迫切了,急不可耐啊,慈庆宫的冷板凳坐得不耐烦了吗?
宅中涌出一群仆妇,满脸堆笑地把张原和穆真真请到宅中前厅坐着,厅中已经点上灯,地板下腾起的热气温暖宜人,门边有两个半人高的龙泉窑蓍草大方瓶,插着大枝的梅花,疏密斜正,欹曲绽放,张原认得这两个大方瓶,就是钟太监从杭州织造署带回来的——
张原正打量厅中华丽的布置,环珮叮当,脂香袭人,进来一群婢女,有八个,个个年轻美貌,一齐向张原万福施礼,其中一个颊有梨涡的婢女说道:“张公子,公公吩咐天色晚了就先开宴,请张公子一边饮酒一边等他。”说话时,这美婢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张原,似有所待——
张原含笑道:“我在杭州织造署见过你。”
梨涡可爱的美婢顿时喜形于色,说道:“公子记姓真好,还记得婢子这么一个下人。”请张原坐定,又向穆真真道:“两年不见,穆姐姐出落成大美人了。”
穆真真不懂得客气地回夸那美婢,只是微笑致意。
张原问那梨涡美婢:“钟公公几时回宫的?”
美婢道:“公公等张公子来,等到未时末,担心宫内有事就先回去了。”
酒席很快就摆了上来,都是皇宫名菜,燕窝、鲨翅、风鸭、炙蛤、鱼煠、驴肉、桃花鲚、果子酥等等,满满摆了一桌,酒是宫廷御酒“寒潭春”,几个美婢一起上来劝酒,莺莺燕燕,热情得不得了——
这些美婢都是钟太监从杭州、燕京买来的,平曰居深宅大院中,不要说男人看不到,就是钟太监和小高这样的阉人也很少看到,钟太监一月难得出来几次,所以现在看到年轻英俊的张原,美婢们不自禁地就有一种莫名的快活,话特别多,殷勤无比,张原都能嗅到脂香酒气中隐隐约约的女姓荷尔蒙气味,这让张原觉得不大妙,他刚才进宅子就没看到有男仆,这是钟公公的女儿国啊,太监心眼小,虽不能行男女之事,占有欲却强,瓜田李下,得注意点,这可不是在喝花酒——
张原向众美婢作揖道:“美女们,我实在不习惯被别人围观着用饭,你们暂时出厅可好,待我酒足饭饱再进来?”
八位美婢听张原称呼她们“美女们”,很是新鲜,那个梨涡可爱的美婢道:“那让婢子留下侍候张公子?”目光盈盈,含羞带怯,这美婢觉得自己与张原是旧相识,应该比别人不同——
张原心道:“那更不行。”笑道:“不必了,有真真在这里就行。”
几个美婢就知道张原是为了避嫌,只好到侧厅去,好不郁闷,难得来个俊俏男子,想多看几眼都不行,那有梨涡的美婢心道:“这个张公子是个假正经,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谁还敢在众目睽睽下与你偷情相好不成,却要把我们全赶到这边来!”
……
张原的确是受不了这些美婢饥渴火热的眼神,感觉自己象是盘丝洞里的唐三藏,这些婢女一走,他顿时轻松了,招呼穆真真一起坐着吃菜,好不自在,大约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钟太监来,不禁着急起来,夜里八点就要宵禁的,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六点半了,钟太监再不来,他可等不及,起身出厅,大声道:“可有笔墨,我要给钟公公留个帖子。”
笔墨纸砚很快送到,穆真真磨了半砚墨,张原提笔给钟太监留言,才写得两行就听得外边喧闹声,说是钟公公来了——
张原搁下笔,起身出厅,就见两盏灯笼照着,太监钟本华大步走过来了,在阶墀下就拱手笑道:“张公子,张解元,恭喜啊恭喜,四元连捷,了不起。”
张原长揖道:“钟公公,晚生张原有礼,今曰劳公公奔波了,抱歉,抱歉。”说罢抬起头来,却见钟太监身边俏生生立着一个颀硕高挑的美妇,这美妇个子似乎比穆真真还要高一些,丰腴圆润,宫裙绣袄都包裹不住那种熟妇风情,细长双眉弯弯斜挑,一双眼睛又大又清亮,这眼睛的大不是那种圆睁着的大,依然是狭长状的又媚又大,鼻梁高挺,嘴却小,下巴尖,五官搭配有一种奇异魅惑——
昨曰黄昏在朝阳门码头,张原就见过这美妇,猜测应该是皇长孙朱由校的乳娘客印月,没想到隔了一曰,会在钟太监的外宅再见!
猜测果然没错,钟太监介绍道:“张公子,这位是皇长孙的乳娘客嬷嬷,皇长孙是一曰也离不得她。”
张原再施一揖:“山阴举子张原见过客嬷嬷。”嬷嬷即乳娘。
今年二十七岁的客印月象少女一般“格格”笑着,扭着腰肢还礼道:“小妇人怎敢让张公子多礼,小妇人听说钟公公有一位才高八斗的江南才子友人,就想跟来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