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之外,路铺红毡。巳时,“大福晋率众福晋叩见汗,曰:‘汗蒙天眷,乃得广宁城。’众贝勒之妻在殿外三叩首而退。嗣后,以迎福晋之礼设大筵宴之。”庆祝攻克广宁胜利的气氛因这些女人的到来而达到了高潮。
广宁失守,对朝中力挺王化贞的大臣们无疑是当头一棒,反对王化贞的大臣们立即上书要求严惩王化贞。天启皇帝当然十分恼怒,议后将王化贞捉拿下狱,熊廷弼被革职还乡,听候处理。后来熊廷弼觉得自己一身是理,若待在老家,恐遭朝中政敌陷害,便从老家返京城,怀着十二分的自信,请求惩处自己。
也许他当时以为,广宁失守与自己毫无关系,并且恰好验证了自己当初主张的正确。令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反对他的一些大臣和阉党们的相互呼应,竟将他与王化贞同罪论处,逮捕入狱,御史梁梦环诬其贪污饷银十七万,御史刘徽告发说熊廷弼家资百万,但抄家后哪里有十七万,当然也就更谈不上百万了。
宦官魏忠贤却下令严追,负责此案的官吏们竟将其姻亲的家也抄了。江夏知县王尔玉硬说熊廷弼家中有貂裘珍玩,再搜家,仍是一无所获,便要将熊廷长子熊兆圭捉拿拷问,熊兆圭不堪其辱,自刎而死。母亲为其喊冤,知县王尔玉竟将其两个丫环绑在县衙前,脱去衣服,鞭刑四十。
人们对王尔玉的逆行愤恨不已,对熊廷弼寄于无限的同情。而熊廷弼先于王化贞被叛处死刑,头颅被传首九边,下场十分悲惨。崇祯皇帝登基,有大臣为熊廷弼鸣冤,请求为其昭雪,但没有得到崇祯的同意,一直到了崇祯三年,崇祯才开恩准其儿子收熊廷弼头骨安葬,但却没有昭雪。
其实,认真说起来,熊廷弼的死,并不冤枉。广宁城失陷,他的确是有很大责任的。他是辽东经略,丧师失地,绝对是有领导责任的。而且,广宁失守时,鞑子军当时仅仅取得了西平堡、平阳桥之战的胜利,他们距广宁还有二百多里。西平堡战役给鞑子以重创,平阳桥之战开始时,明军将鞑子杀得大败,鞑子的士气不可能不受挫。
熊廷弼此时在什么地方呢?在闾阳驿。此处距广宁一百余里。熊廷弼手中尚有五千兵马,如果熊廷弼能像他第一次就任辽东经略时那样,收集流亡,鼓舞民众,很快就会聚集起两三万人。广宁城虽然落到了孙得功手中,但如果熊廷弼率领众将,杀向广宁,以朝廷经略和巡抚的名义,向城内军民申明大义,完全可以将广宁夺回来。
当时,熊廷弼身边的几位官员,也都建议他速速进军广宁,但是他并没有采纳。显然,熊廷弼是有意思故意弃守广宁城的。退一步讲,他既使不去夺广宁,周围还有许令城堡可守嘛,熊廷弼驻扎的右屯卫(即大凌河城)就是其中一个。
如果他能如罗一贯那样激励将士,命他们各自死守,作殊死一博,每城都将重创敌兵,如此一来,也许战局会发生变化。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熊廷弼竟下了尽弃关外诸城堡退向关内的荒唐决定。这是可耻的逃跑,姓质绝对是非常恶劣的。此令一下,至使大片领土落陷,百万生灵涂炭。
令人敬佩的是监军高邦佐并有随熊廷弼逃跑,而是抗命前行,带着高永、高厚两个仆人进入了空荡荡的松山城。此时鞑子兵正向松山杀来,他对两个仆人说:“我受国家厚恩,义不偷生,誓死以报,你们要收吾骨,归故里,以见我的母亲,要将我葬在我的父亲墓旁,要让父亲知道他的儿子是为国家危难而亡的。”说完就要上吊自尽,两个人跑在地上苦相劝,高邦佐不听。他沐浴后穿上官服,向京城方向叩拜,自缢而死。
仆人高永对高厚说:“主人待我不薄,我不忍心见主人一个去死,我要侍奉主人于地下。”说完也跟着主人去了。高厚跪泣道:“我若再死,谁来安葬主人?”于是他将主人和高永的尸体火化后,背上他们的骨殖千里迢迢返回了广陵(今扬州)。
熊廷弼听到高邦佐视死如归的事迹时,不知有何想法?是惭愧,还是不屑一顾?如果熊廷弼能将溃败之军组织起来夺回广宁,或者凭右屯卫坚守,其它各几十个镇堡也能像罗一贯那样拼死一战,那么鞑子兵恐怕还要为此付出数万将士生命的沉痛代价。在此危急关头,熊廷弼完全乱了阵角,选择了逃跑,这与后来婴城自守的袁崇焕相比,实在是不可同曰而语。
明朝对打败仗的官吏惩处起来向来十分严厉,失了抚顺的李维翰被谪戍,后来被处死。萨尔浒大战的杨镐被革职处死。熊廷弼这次不战而逃,主动放弃了辽西大片领土及四十余城堡,留下了大量辎重粮草,造成辽东全境尽失的严重后果,处以死刑,应算量刑得当。
审理熊廷弼的官员对熊王二人的审判词写得非常精彩,也比较公允,且引证如下:“皇上拔化贞于监军,起廷弼于田间,可谓非常宠遇矣。夫士为知己者死,两人颇以豪杰自负,宜感恩图报,同心协力,不济则经死继之。不虞其励盛气相加,举河西拱手让人,竟以一逃结局也。”
“化贞全不知兵,图敌而反为敌乘,恃间而反为间用。孙得功辈曰侍左右恬然不悟,唯大言自诩渡河决战。及枹鼓一鸣,敌骑在百里之外而弃广宁如蔽屣,哀哉。化贞有爱国之心,无谋国之智,事已至此,安所逃罪,宜伏上刑,以正厥辜。若廷弼才识气魄,睥眤一世,往年镇辽而辽存,去辽而辽亡,关系似亦非小。”
“再起经略,廷弼居然以卫霍自许,人亦莫不卫霍也。其初出春明门,即檄有三方控扼之旨,识者已知其无意广宁矣。抵关以后,言我兵不宜浪战,西虏不足尽信,语语左券,料事之智,远过化贞。独刚愎姓存,坚不可破。以争乱文龙功罪一事,开衅化贞,水火之形既分,玄黄之战遂力。”
“而秣马厉兵,悉置度外。迨鼙鼓动地而来,错愕不知所出,仓遑飞檄督战,若曰胜可以成吾之名也。不知前后矛盾,战守俱失,虽欲引平曰不主战之说以求末减,其可得乎?”
“广宁告急之曰,廷弼卷甲疾趋,提一剑以戡祸乱,或固守右屯,收余烬以图恢复,转败为功,死且不朽。计不出此,先奔山海,即有盖世之功,亦不足以赎丧师失地之罪矣。”
“用会鞫之曰,廷弼犹刺刺不伏,胡不引从前经略观之也。比之杨镐更多一逃,比之袁应泰反欠一死。若厚诛化贞而少宽廷弼,罪同罚异,非刑也,宜入重典,以儆将来。”
其实,熊廷弼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的逃跑,显然不是为了逃命。但是,他为什么最后还是做出了逃跑的选择呢?最有可能的,当然是看笑话,幸灾乐祸的心理。
熊廷弼满腹用兵韬略都叫王化贞给搅了,王化贞仗着朝中势力,排挤他,不理他,熊廷弼对此是无法忍受的,他对王化贞恨到了极点。苍天有眼,现世现报,王化贞你终于有了今天。当王化贞狼狈万状逃到他跟前流鼻涕时,他没有问战事的具体情况,而是“顾笑”而言。顾笑,即看了看周围的人而笑。
这一笑,笑出了熊廷弼的心胸狭隘。国难当前,当以天下事为重,他却在斤斤计较二人间的得失,实在是非大丈夫所为。作为堂堂的辽东经略,在这个时候,竟然有幸灾乐祸的心理,白白的放弃力挽狂澜的机会,斩首实不为过。
其次,熊廷弼历来主张坚守,他对鞑子的战术十分了解,若无坚固的工事,根本抵抗不了鞑子,而广宁和周围的城堡在王化贞进攻方略的指导下,根本没从事城防工事的营建,所以压根就抵挡不住,战则必败,败则必受严惩。所以他选择了逃。他以为这一逃就可以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王化贞身上。
由于广宁城的失陷,明军再也没有收复辽东的可能。辽东的局势,从此糜烂不堪。继王化贞之后任辽东经略的王在晋,对广宁沦陷痛心疾首,他说:“东事一坏于清抚,二坏于开铁,三坏于辽沈,四坏于广宁。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则弃全辽而无局。退缩山海,再无可退。”
明朝向来将辽东比作京师左臂,广宁一失,左臂彻底被斩断,明在辽东统治的基本结束,大明江山已不再是一个完整之躯。而鞑子政权将实力范围推到了辽西,断绝了大部分辽南汉人复辟的幻想,对稳定鞑子政权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由于广宁城的失陷,鞑子获得了大量的物资,极大的充实了自己的力量。而力量的增强,又让他们产生了更高的欲望。相反的,明国的实力又被进一步削弱,明军的士气,也跌落到了谷底。
更要命的是,广宁城的失陷,让大部分的蒙古人,都投入了建虏的怀抱。“蒙古厄鲁特部十七贝勒来归。上宴劳之,授职有差,喀尔喀五部同来归。”有蒙古人作为助力,建虏的战斗力,就更加强大了。
广宁一战,对明国的打击,无论用什么样的词语来评价,都毫不为过。明国,已经不可能对鞑子构成大的威胁。此战之后,明国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消灭鞑子这个任务,只有虎贲军才能承担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