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4)
二月份的天气,还是相当的寒冷。时不时的,北风呼啸而过,带起几片零星的雪花。偶尔间,还会有沙尘暴被北风卷起来,向着前面铺天盖地的撒过去。整个陕西,除了几个较大的城镇,基本上看不到人影。
霜风凄厉的晚上,在陕西北部,在固原镇以东的荒凉的群山里,在一座光秃秃的,只有一棵高大的松树耸立在几块大石中间的山头上,在羊肠小路的岔股地方,肃静无声,伫立着一队服装不整的骑兵,大约有三百人左右。
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生着连鬓胡子的骑兵,好像龙门古代石刻艺术中的天王像或力士像那样,神气庄严,威风凛凛,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紧紧地扶着一面红色大旗。
这幅大旗带着用雪白的马鬃做的旗缨和银制的、闪着白光的旗枪尖儿,旗中心用黑缎子绣着一个斗大的“闯”字。这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即使是在黑暗中,也显得非常的引人瞩目。
在大旗前边,立着一匹特别高大的,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骏马,马浑身深灰,带着白色花斑,毛多卷曲,很像龙鳞,所以名叫乌龙驹。有些人不知道这个名儿,只看它毛色乌而不纯,就叫它乌驳马。
如今骑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三十一二岁的战士,高个儿,宽肩膀,颧骨隆起,天庭饱满,高鼻梁,深眼窝,浓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正在向前边凝视和深思的大眼睛。这种眼睛常常给人一种坚毅、沉着,而又富于智慧的感觉。
他,就是李自成。
李自成戴着一顶北方农民常戴的白色尖顶旧毡帽,帽尖折了下来。因为阴历十月的高原之夜已经很冷,所以他在铁甲外罩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面羊皮长袍。为着在随时会碰到的战斗中脱掉方便,长袍上所有的扣子都松开着,却用一条战带拦腰束紧。
他的背上斜背着一张弓,腰里挂着一柄宝剑和一个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里边插着十来支雕翎利箭。在今天人们的眼睛里,这个箭囊的颜色只能引起一种美的想象,不知道它含着坚决反叛朝廷的政治意义。原来在明朝,只准皇家所用的器物上可以用朱漆和描金装饰,别的人一概禁用。
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还特别作了严格规定:军官和军士的箭囊都不准朱漆描金,违者处死。但是,这个规定,对于李自成来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从他开始起义的那年就背着这个箭囊,一直都没有更换。
七年来,这个箭囊随着他驰骋数万里,纵横半个中国,饱经战阵,有的地方磨硫了,有的地方带着刀伤和箭痕,而几乎整个箭囊都在年年月月的风吹曰晒、雨淋雪飘、尘沙飞击中褪了颜色。
“弟兄们,下马休息一下吧!”
李自成一边说着,一边轻捷地跳下马,剑柄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发出来悦耳的金属声音。他身边的战士,自然也跟着下马了。警戒哨自然是远远的布设开去,警惕的盯着四周。
跟在李自成身边的,都是起义军的老兵。刘宗敏、李过、郝摇旗、刘芳亮、张鼐等人,都在其中。可以说,这一小股的骑兵,人数虽然少,战斗力却是相当强大的。
但是,他们在半路上,还是遇到了麻烦。麻烦不是来自官府,而是来自地方武装。陕西这个地方,民风素来彪悍。不要看这里常年兵荒马乱的,一会儿是起义军来,一会儿是官军来,其实,他们都是过路的。在陕西,真正的地头蛇,还是多如牛毛的地方武装。
想要在陕西这块乱地上生存,手里没有一点武装力量,那绝对是不行的。因此,陕西的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看家护院。有的数量还不少,几百人乃是常事,有的甚至多达上千人。无论是起义军,还是官军,对这些看家护院,都是比较忌讳的。
这些所谓的看家护院,平时看起来,还是挺温顺的,无论是起义军,还是官军,想要打点秋风,一般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你如果想要将他们全部吃掉,就得考虑自己会不会被咬崩几个牙。因此,一般来说,只要得到一点好处,也就算了。真的和这些看家护院死磕,不太划算。
但是,这几个月,陕西的这些地主武装,行动似乎有些反常。他们居然开始主动的出击,暗算落单的起义军部队。甚至,明知道对方是李自成,他们都敢动手。李自成这次单独出行,就是和一群地主武装碰上了。
本来,消灭他们是可以的。那股地主武装,也就是三四百人。可是,李自成考虑到,自己也要付出几十人的代价,觉得不划算,就绕路走了。结果,没想到,那些地主武装,居然跟吃了壮阳药似的,居然追上来了。
等到所有的将士们都下了马,李自成向大家亲切地扫了一眼,便向那棵虬枝苍劲的古松跟前走去。那儿的地势更高,更可以看清楚周围的地形地貌。其实,李自成估计,那些地主武装,肯定不会真的死追到底的,追出一段路,也就放弃了。
有消息称,那些地主武装,可能是受到了虎贲军,又或者是朝廷的怂恿,才会对李自成等人不利。幕后黑手是朝廷的说辞,李自成是不相信的。现在的朝廷,根本没有力量对他李自成下手。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虎贲军有人到了陕西。
虎贲军是什么人到了陕西?李自成推断,多半是张准的某个姘头来了。或许,是那个叫做董淑嫣的女子。闻香教以前在陕西,也是有分舵的。董淑嫣本来就是闻香教的人。她带着张准的旨意到来,想要在陕西起义军的背后,弄点什么手脚,是完全有可能的。
“大哥,安全了。”
刘宗敏从后面上来,向李自成报告说道。
“好!”
李自成点点头。
“张准的手伸得还真长,还真觉得自己可以一统天下了?”
刘宗敏站在李自成的身边,眼神阴沉,语气很不友好的说道。在李自成身边的诸将里面,对虎贲军最反感的,就属刘宗敏了。之前,曾经有人倡议,要不要派人和虎贲军取得联系,大家一起打天下,结果,刘宗敏坚决拒绝了。
刘宗敏的理由很简单。要是陕西起义军在这个时候,投靠张准,肯定没有什么好处了。这时候的虎贲军,已经是兵强马壮,张准的身边,也是人才济济了。这个时候投靠过去,也就是混个温饱,想要出人头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了。还是有自己的地盘比较划算。割地称王,裂土封侯,最最实在。
对于刘宗敏的意见,李自成一直没有怎么表态。其实,他的内心,同样要不准,到底要如何和张准打交道。这次,他单独出动,就是前往固原,和其他的起义军首领,一起协商,以后的道路,到底要怎么走。陕西起义军,到底何去何从。
一轮明月从乌云中姗姗露出,异常皎洁。李自成忽然看见树身上贴着一张大红的告示,上边画着一个人头,与自己的相貌略微近似。下面的落款,乃是陕西巡抚孙传庭。下边还写着《西江月》一首:
此是李闯逆贼,而今狗命垂亡。
东西溃窜走慌忙。
四下天兵赶上。
撒下天罗地网,量他无处逃藏。
军民人等绑来降,玉带锦衣升赏。
……这首《西江月》的后边开着李自成的姓名、年龄、籍贯、相貌特点,以及活捉或杀死的不同赏格。李自成把布告看完,用鼻孔轻轻地哼了一声,看了看身边的刘宗敏,笑着问:“你都看见了么?”
“呸!朝廷都被打出京师了!”刘宗敏悻悻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