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九岁的大女儿看了一眼萧淙手里磨得光洁如镜的砍刀,眼神流露出一丝迟疑,“您要做什么?”
她问的话里少了“磨刀”二字,意思其实已经变得大不一样了,但这少掉的两个字,怕是只有她的义父萧淙听得出来。()
手上的活儿稍缓了缓,萧淙看了紧挨在大女儿身边的亲生小女儿一眼,然后目光略偏,只道:“大丫,带妹妹去一边玩儿,你们两个呆会儿只等着吃肉就行了。”
大女儿正要开口,身边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爹爹,牛肉不好吃,是臭的!”
说这话的自然是萧淙那今年才将满五岁的小女儿。
长期跟着父亲东奔西走,过着大致等于躲藏的日子,小女儿的认知面也因此匮乏得还停留在三岁孩子左右,牛马不分,腥臭难辨。
在小女儿看来,院子里那头体格健壮的牲口虽然跟牛长得有点不同,好像少了点什么,但拴着它的绳子也是绑在它的嘴上,其实就是牛吧?还有什么动物能长这么大呢?
而对于牛肉的滋味,小女儿一想起来就直撇嘴。萧淙的医术还算不错,但厨艺并不精细,至少他定然不擅长照顾小孩子的口味。
大约在一年前,萧淙给一流寇头子治伤,这流寇头子伤愈后,拿不出现银支付酬劳,就把抢来的几头牛支付给萧淙了。此举致使这一家三口吃了将近半年的牛肉牛杂,连最开始吃得满嘴流油、津津有味的萧淙最后也快吃吐了。何况他的两个小孩会如何跟着难受了。
而在他那小女儿的认知观念里,那种比猪瘦肉腥膻几倍的老牛肉,就是“臭”的!而她会在看见院子里的那匹马后,立即拿着稚嫩的口吻做出评价。在萧淙听来,显然是厌憎大于对味道的感觉。
“小小,爹爹没说要杀牛啊。”萧淙赶时间,懒得在这会儿跟女儿讲解牛与马的不同,以及膻与臭的区别,眼珠转了半圈,他顺势又扯了个谎,“爹爹宰鸡,给小小做炸鸡腿吃,好不好?”
“真的?真是做炸鸡腿?”四岁的小女儿眼睛微微发亮。
九岁的大女儿这会儿倒也学着刚才小妹撇嘴的样子。想象着义父在大瓮里切割着一条硕大的烤马腿。然后目光神情无比怜爱的往小女儿面前的小碗里递来切好的马腿肉。笑着说:“乖女儿,这只‘鸡腿’最肥美,最先给你吃。”大女儿不禁默然一叹。
面对两个女儿截然不同的情绪表露。萧淙只选择了照顾小女儿的想法,含笑将谎言继续:“爹爹已经知道小小不爱吃牛肉,又怎么会杀牛呢?但杀鸡也得把刀磨快了,才省力啊。”
小女儿不知道磨刀的意义,只听得父亲是准备杀鸡,顿时开心起来。在她的认知里头,“杀”是什么意思她也是不知道的,只知道等会儿有肉吃,还是很好吃的那种,她就很开心了。
看着拍手蹦跳起来的小女儿。萧淙也是舒眉一笑,这才将目光转向大女儿,笑容稍敛地道:“大丫,带小妹一边去玩,爹要忙活了。”
大女儿知道义父把他那小女儿保护得极好,绝然不会在亲生的小女儿面前动弄血腥的东西,她对义父的这种处理也是见惯了,听见吩咐连忙应声,扯了个闲话头儿带着小妹闪去一边了。
但没过多久,大女儿又独自一个人回来了。
……
夜幕降临时,点缀满整座东风楼的彩灯终于在沉寂了两天后,再次亮起。
停业两天导致再开业时,客人多得有些照应不过来。原本九娘对于营业还是有些意兴阑珊,但当东风楼大门一开,久候的客人紧凑入场,一楼高大阔气的厅中充满夹杂着酒气的微熏叫闹声时,九娘心底的阴霾竟也被这种活跃的人声冲散了一些,疲于接待客人的她暂时也没空去想那些悲伤的事了。
对外没什么人知道东风楼真正的东主是谁,大多数人将它算做是九娘掌管的产业。尽管如此,无论对内还是对外,楼里也不能歇业太久,若让有心人将它的异常歇业与京都这几天发生的恶劣事件联系在一起,东风楼存在的根本原因是可能会受到影响的。
所以东风楼在尽快进入像平时一样正常营业运作状态的同时,九娘还与楼里的众位姑娘商量后得出了一套解释这几天没有营业的借口。
莫叶站在东风楼顶的瓦脊上,冲着京都的夜空长长呼出一口气,垂目即见无月的深沉夜色里,东风楼外悬挂着的七色灯笼灯火光彩更加绚烂。她悠悠感叹一声道:“小乙哥曾说,他很喜欢站在高处,因为看得越远,心里越不容易憋气,我今天才算是真正感受到了。”
“你不应该站这么高的。”嗓音有些凉薄地说话的人半蹲在莫叶身旁,正是那位天天给她送药来的夜行人。
夜行人今天‘夜行’得不太合格。他没有穿夜行衣,身着的一件青灰色布衣映着从楼下传上来的彩灯光芒,在视觉上稍稍有些变色的感觉。他的脸上也没有再蒙黑布,同样因为灯火绚烂的缘故,那张如同生生削去了脸部肌肉的半边脸廓也没有那天在月夜下看到时令莫叶觉得可怖。
夜行人从大药坛子里取出小瓮递向莫叶,同时又说道:“带你上到这儿来本是不合规矩的,你多在这儿站一息时间,我就得提着心过一息时间。”
莫叶接过药瓮,望着里面飘着药渣的深褐色药汤,不禁皱了皱眉。
想到这药古怪难忍的滋味,她没有立即去喝,也没有抱怨什么。只淡淡说道:“不在这上面,难道要去下面?你会被楼里xunhuan作乐的客人看见的。”
夜行人目色微变,他没有顺着莫叶话里的意思开口,只在沉默片刻后才沉声道:“是不是从昨晚你建议我到这儿来开始。就已经打算好让我带你到顶楼来?”
“绝对没有的事儿。”莫叶连连摇头,顿了顿后又道:“不过,考虑到你要来,我建议这楼里的主人家把后院荷池上的竹楼拆了。少了那片灯火映照,更方面你的来去。”
夜行人淡淡地道:“据我所知,拆掉竹楼地做法,是作为东风楼这几天歇业的理由。”
莫叶愣了愣神,转而惊讶地道:“你会读心术么?”
夜行人微微摇头,缓缓说道:“我刚到时,听见一楼的女子每逢客到。都会如此说一遍。”
莫叶有些无奈的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暗道差点忘了这人除了轻功好。还有个听力精的长处。沉默了一下后,她忽然有些突兀的问道:“你的极限可以听多远?”
夜行人再度没有顺着她的意思做出回答,只是坚持自己这次任务目的地平静说道:“你应该像以前那样。()准备一个滤药的工具,这样你就能快点喝完药,我也好快点离开。”
莫叶撇了撇嘴说道:“你知道,这药很难喝的。”
“我不知道,我没尝过。”夜行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这一次回答的速度很快,“我只知道,你很麻烦。”
……
莫叶的确难缠、麻烦,至少在夜行人来东风楼送药的这些天里,只是片刻功夫里的点滴几句话。即会让他感觉头大。
送药第二天,莫叶问得夜行人的名字,他叫伍书。
她本要问他学武功,他拒绝,最后他抵不过她的追问,只得回答了她问的另外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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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你要的不多
送药第三天,莫叶请伍书教他武功,他再次拒绝,最后在调侃之中,莫叶得知伍书本是书香世家的少爷,只可惜世事不公命运坎坷,惹莫叶一阵唏嘘。
送药第四天,莫叶几乎是求着伍书教她武功,伍书当然还是脸一板地表示拒绝。于是末了,莫叶就像一个抓着长辈衣袖不停吵着要糖吃的赖皮孩子一样,不停嚷着“五叔——”。幸好聚满xunhuan客的东风楼里够吵闹,才不会有人注意到屋顶上那个反复嚷着单调的两个字的孩子,但伍书本来皮肤就不太好的脸却更黑了。
送药第五天……
其实,莫叶能利用到,可以在伍书面前纠缠不休却没有激得他拂袖就走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他的责任心。
夜行人是第一次为一个孩子执行任务,他已经见过莫叶摔碗。而对于这个刚刚遭遇了近乎灭门惨事孩子,他的心中隐有一种顾虑,这顾虑让他必须陪着她,直到看见她把药喝完。
他没有挑选任务的权力,每一年他出任务的次数也不多,所以他必须有耐心。事实上这几年出任务的经验积累,已经让他练出了很强的忍耐心。可现在,他头一回觉得,这耐心快要在这几天被消耗完了。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那位刚刚去世的大人能有那般温和的性情;但他同时又有些困惑,心性如此的人,果然不适合在官场生存……
“五叔,你在想什么呢?”
正当伍书在心中想着这些,并微微出神之际,莫叶地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地思绪。伴随着刚才的沉默而慢慢垂下目光的伍书在回过神来后即抬目看向莫叶,他神情上这样地变化愈发说明,他刚才在思考着什么,这让莫叶不禁觉得新奇。
莫叶动了动唇。正要开口,不料伍书先她一步,语气清冷的说道:“别再求我教你武功了。”
莫叶闻言愣了楞神,转而在心中感叹了一声,这位冷酷先生终于也有不耐烦的时候了,可是他坚持不肯让步的东西依旧是自己怎样也撼不动的,该如何是好呢?
就在莫叶也微微出神之际,忽然听到沉默许久的伍书又说道:“今天我带了两件事来,你只能选取一个。第一,你可以得到一样东西;第二。你可以去一个地方。”
莫叶眼中浮现一丝新奇色。她没有立即做声,只在摸着自己的一边耳垂沉吟了片刻后才望着伍书笑道:“五叔。你什么时候忽然变得这么好了?”
伍书脸上神情古怪的变了变。旋即他偏了偏目光,不再看莫叶那充满探寻意味的双眸,只将自己的视线投入灯火与夜色纠缠的无尽虚空之中。然后淡淡说道:“这两件事都与你师父有关,所以它们本就该交给你。与我的意思无关。”
伍书的这句话就如猛然泼进沸汤中的一瓢凉水,莫叶闻言后,目色顿时沉了沉。而伍书似乎是有所预料,所以在开口之间,就将自己的视线别了过去。
默然无语良久,莫叶才低声道:“我师父还留有东西给我么?”
“应该不算是他留给你的。”伍书望着夜空。慢慢说道:“那东西是他临终前一直紧握在手里的,不过他没有说要交给谁。然而他逝世后,他在京都最好的几位朋友都拒绝接收那东西。”
莫叶的眉梢一动。屏息定神说道:“我也不要,我选第二件事。”
伍书忽然转过头来。目色有异的注视着莫叶。他心里隐隐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然而他没有真追究什么。因为他觉得。在今天他说及的这两件事情上面,他对这个忽然之间失去这世上唯一亲人的孩子追究不起来详细。或许是曾经近似的经历。让他有些感同身受,从而挑动了心底的怜悯之情。
轻轻吐了口气。他说道:“林大人葬在忠烈陵,皇陵之中,守备森严,这一次由我带你去,你做好准备。”
天边升起的一钩新月月光极淡,但那点薄霜一样的月光却似乎将夜里的空气也沁得染上一丝寒气。莫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禁不住咳嗽了一声,然后声音有些哑涩地道:“能给我的遗物只是别人不要的,连坟茔也只能让我祭拜一次,是人心冷酷。还是我要得太多了?”
伍书的目光微垂,没有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