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使一切生活物资紧缺,还拿什么酿酒?连饭都快吃不起的民众哪还有心思买酒吃?酒庄在极短的时间里破产,身为酒庄老板,陈酒的父亲受不了这打击而生了场重病,陈家连家主都倒下了,境况之紧张可想而知。
陈酒为了给父亲筹治病的钱,便离家寻生计。给大户人家洗衣,到饭馆端盘子,甚至上山砍柴的苦力活她都做过。但因为她是女子,没少受人歧视,明明做了与男子等量的活,却往往要多费一番口舌,才能拿到同样的工钱。
只因她是女子……只因为她是一个姿色不俗、且还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即便她只想做工挣钱给父亲治病,却少不了收到男主顾的歧念骚扰、女主顾的冷语提防。
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地位作为保护力,女子的美貌很可能是种错误的获得,会给自己带去比丑陋更严重的麻烦。
尽管陈酒也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子在乱世中要谋生,会遇到的困扰与威胁将更多,她也时刻提防小心着,然而最终她都没有逃过现实的逼迫,为了拿到急钱救命,她最后以十两银子的价格。把自己卖给了青楼。
东风楼的前身,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青楼,陈酒卖身到这儿,她本身并没有什么特长,唯一的特长就是脸蛋儿生得漂亮些,便难逃一种命运。
陈酒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虽然怨愤自己的命运如此苦难,可在痛哭一宿之后,又只能无奈的接受,并且已经做好准备。等那十两救命钱到了父亲手上。她随后就自行了断。
命运似乎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最擅长的就是把人捉弄到绝境边缘,又反手撒一缕曙光,让人继续苟延残喘,如此筛弃弱者。
青楼鸨母给陈酒的要求。是她必须为青楼赚取五十两收益,否则那十两卖身钱只能兑现三两。在青楼里做了几天端茶水的丫头,她的脸已经被常来青楼厮混的那些人认熟了,名誉已经毁了大半,鸨母在这个时候才告诉她这些,她才知道自己掉入了陷阱,再难翻身了。
不幸之中,她有一次机会遇到了当时楼中的花魁,也就是十多年后东风楼新楼主紫苏的姐姐紫玉。一番交谈下来,虽然没有解救她,却也算是给她指了条路。
在紫玉的建议下,陈酒认了命,并决定好好利用自己目前还能利用的唯一优势。一生只有一次的处子之身。要卖五十两,在当时的时局中确实很勉强,可这是她唯一的筹码,连尝试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鸨母也希望这新买来的丫头能多给楼里赚钱,一开始也还没催促她抓紧时间去卖。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还好有花魁紫玉帮忙,让一点经验也没有的陈酒进了一处雅间。此雅间里的三人全是贵客,如果招呼好了,很可能就能赚得五十两——尽管这是拿身体去赚得的,但这是残酷现实中难有的一丝希望。
然而她一点狐媚招数的基础都没有,花魁紫玉好心教她的几招就更显得难以掌握,她故意将一杯酒撞撒在三人当中唇红齿白声音略显尖细的欢客身上,明明是要装出无意之举,却因为拙劣的演技而把酒水撒到别人脸上,招来另一边一位声音厚重如锤的欢客训斥。
这一顿骂挨下来,她是真的惧怕了,手脚齐颤,倒不再是演戏。
还好有第三个欢客劝阻,那骂声才渐渐止了,斥骂的那位和声细的那位随后一齐出了雅间,室内只剩刚才帮了她的那位欢客,她却半眼不敢看他。
她并不想来青楼这种地方做事,尽管她最后还是难逃此途,并且已经做好了出卖自己的决定,但她的心境尚未变过,对于每一位走进这栋楼的欢客,都被她暗暗钉上了“轻薄”二字签,也包括此时雅间内刚才明明帮了她,此时也没有趁室内无人而对她动手动脚,只是在独斟独饮的那个年轻男子。
就这么垂头干杵在雅间里过了良久,她才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为他斟酒,而心中想到自己再不是陈五酒庄的陈酒,而是青楼陪酒女,她的心绪顿时黯然起来,一时也忘了花魁教过她的,陪酒要卖笑的技巧。
她虽然不敢看那年轻欢客的脸,但那人却一直在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当她为他斟酒,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当她本能的挣扎,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卑贱的身份而放弃,心绪无比紧张的以为自己就要在这雅间里被霸占时,她却只见那人又松开了如铁一样牵制着她腕部的手,轻笑道:“你不像是青楼女子,刚才端着酒壶时,你的手很稳,目光也很专注,但为什么要故意那么做?”
那位独留在雅间里,独自饮酒的欢客,便是眼前坐于桌前静静看书的林杉,一个在她命运走向最低谷的时候,给她带去转机的人,一个影响了她半生、也许还会影响她下半生的男人。
直到数年后,她才明白了,他会突然抓住她手腕的原因,只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武功,是不是乔装之后的刺客。
林杉给陈酒的第一印象,便是让她觉得心惊,不是惊于他身怀的那种特立独行的才华,而是他的话仿佛如剑锋一样,可以剖开人的心门。那时的她在他面前根本藏不住事,只要他想知道。她最后都在不自觉间说了真话,当然最后还包括她被迫卖身的事。
而在当时,不知道林杉真实身份的她,只觉得这独自饮酒似有心事的男人真的很有钱,随手掏出一锭足五两的金子,他叫她离开青楼,另谋生路,她顿时泣不成声。
同等份量,金可以是银的三倍价值,五两金子可以兑十五两银子。就算因为战乱导致黑商遍地。在兑换的过程中折损一些。那也足可超过她卖身青楼的那十两银子。
如果她是在正规一点的饭庄做工,突然有了这么多钱,她的确可以立即辞职。然而在青楼做了几天杂工,除了她看到听到的有关这座楼的传言与规矩。还有鸨母为了防止她偷溜而警告过她的一些事,这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有了救命钱,陈酒当然不想再继续留在青楼,卖身的事也可免了,但她同时又非常害怕,如果她触犯了这座楼里的规矩,也许连京都都没法再待下去,可父亲的病并非有钱就能立即治好,能受得了奔波之苦么?
真是无钱苦、有钱亦苦。
陈酒在拿着金子后还痛哭的原因大部分也在此中。哭到后头,她甚至再次愤恨,为何不能早一些遇到眼前人?
毫无悬念,她随后就告诉了林杉,她所犯难的事。包括她知道的一切关于这座楼的信息。她也是在几年之后才知道,正是那天她所说的一切,让林杉有了足够的把握,将这座楼异主,包括不知用什么手法找到这青楼的主人。
她忘不了那栋青楼易主时,鸨母收拾包袱出门那一刻,悻悻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时的表情。
如果没有她与林杉的那数番交谈,青楼易主的事恐怕没那么快。后来她回想起那天的事,却是暗暗心惊,庆幸于自己在那一天遇到的是林杉,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否则她那数番可算是没留什么防备心的话,可能要让她在还没失身之前就先丢了小命。
鸨母离开的那一天,准确的说,应该是那老女人被新楼主当垃圾一样丢弃的那天,陈酒也终于得了机会可以回家,然而命运里的挫折再次重重击中了她。
她在青楼幸遇林杉,而保得了作为一个人的最后一丝尊严,但在家中养病的父亲听闻这消息,却经受不住打击,没几天就病逝了。
待到她有机会回家,看到的却只是父亲冰冷的灵位,以及邻里间闪烁的眼色。
为父亲守完一个多月的孝期,人生第二次有了离开青楼机会的她却再次回到了那个地方,而原来的青楼已经更名为东风楼了,里面的格局也大为改变。
让她觉得庆幸的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帮助过她的两个人都还在,花魁仍是花魁,而那个大抵算是救了她的男人则成了新东风楼的合伙人之一。而让她尤为惊讶的是,其余的两位合伙老板,正是那天在雅间饮酒的两位欢客,她忽然明白为何那天会挨骂,因为被她故意撒酒在身的那位细声欢客,竟然是位女子!
陈酒会主动回东风楼的原因,其实主要还是想再见林杉一面,而待她回来时,东风楼大为改变,她也实现了她的愿望。本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可以走了,这楼都成林杉的了,想必也没人刻意留她,可她反而却决定留下来。
她算是楼中众女子里唯一一位身子还干净的女子了,她却选择留下来,这决定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而当她认真的将这个决定告诉林杉之后,沉默了良久的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让她在楼中做事,而是把她派去了账房,让她跟着易主后东风楼的新任女主人,也就是她故意洒过酒的那位细声欢客学习理账。
理账这种事她以前在自己家的酒庄也做过,有一些基础,去账房算是让她学以致用,而能透晰了解这一点的,在当时也就是林杉一人了,因为她只向他诉说过自己的经历。
因为这些经历和他给的待遇,她的心逐渐在向他靠拢。在人生遭遇最低谷时期,是林杉给了她转机,这种恩情着实令人难忘,而让她倾心于他的关键一点。还是在她最受非议的时候,他竟还能理解她的想法与决定,而不是用世俗眼光看待她。
如果在清明世界里已经守护不了尊严,却能在看似污浊的环境里得到一丝安宁,为什么就不能选择后者?
这一有些荒唐的想法,在即将改朝换代的局势中,荒唐似也有了正常可行的道理。
早在酒庄破产,父亲病倒,连药费都难以支应时,陈家的那些亲戚已大多断了来往。再到父亲病逝。而他唯一的女儿陈酒还传出那样的丑闻。恐怕陈家最后剩的那几个还有点怜悯心的亲戚也不肯来往了。
不仅如此。就连邻居见到卖身青楼的陈酒居然回来了,也都是闭门不见,却又止不住在角落里对她指指点点。
满街都可见打包准备离开这座都城的人,在混乱的局势中。这种亲人离散,又备受人议论,毫无颜面的生活,似乎是有不如无。但陈酒在这样的境遇里,心志却坚定起来,没有再像刚入青楼时那样整天都想着与死有关的事,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遇到了可以为之靠岸的一个人。
她回到东风楼,只是为了能抓住一切机会见到林杉。她以为他懂她的心思,是因为她在他心里已有了地位。其实却不然,在账房跟着那位新楼主学了一段时间的理账知识后,她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楼中多的是了解男人心思的女子,也不乏抱着与她类似想法的女子。但林杉从来只会对那个似乎习惯了改扮男装的女楼主流露出那种动情眼神。
只有她,姓叶的女人。
而不是她陈酒。
悲哀地认识到这一点以后,她却没有放弃,因为这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她甚至已经暗自决定,即便是给他做妾,只要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她也愿意。
只是后头的事实在变化得太让她感觉吃惊,本来她以为自己最吃惊的,应该是那女楼主的身份。因为东风楼说是有三位老板,但实际上买下这栋楼的钱全部是那位女子提供的,林杉只是出了改楼的力,而那个嗓音沉厚的合伙人,似乎只是做了些周旋谈判之事。但等到其余两人的身份真正显露,她才知道自己不仅知道的事微小,自己在楼中的存在,也是那么渺小。
再想想自己那愿望,真是奢侈啊。
只是让陈酒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原本以为林杉必定会娶叶姑娘为妻,可叶姑娘最后却跟了那个嗓音沉厚的合伙人。的确,那个男人的身份无比尊贵,可叶姑娘家财如山,她真的是一个看重权贵的人么?在陈酒看来,如果让她选,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林杉——只可惜这个人对她一直只是心存一丝怜悯之情。
但不论如何,叶姑娘嫁人了,陈酒应该高兴,因为林杉心里就那一个人,那个人离开了,是否坦途就摆在她的面前?
为了攀上他的心,她甚至重新再向花魁学习那些媚术,却一次次在他面前失败,甚至后来还让她惊恐的发现,如果她再这么继续向他使用这些伎俩,也许彼此间连朋友都难做了。她一直无法明白,也很想明白,这个男人的心实际里为何这么冷酷,他可以对身边的人很好,但他心里那片禁地,似乎绝然不允许任何人踏入。
十三年前的一天,林杉来到楼里,清理完定期会收走的账目,他便又独自坐在雅间里,关着门喝闷酒。那时离叶姑娘因嫁人而离开东风楼已经有将近一年时间了,那时的她已经被提升至楼主地位。仍是像当初她刚进青楼时那样,在雅间里帮他斟酒,却是信心满满,忍不住问了他一直没有娶妻、具体的说,是没有娶叶姑娘为妻的原因。
那一次,林杉又是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唇角勾着一丝笑,声音却很冷地说道:“你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你,死心吧!我们之间不论发生何事,都是没有结果的。”
林杉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重语气的话,也包括他在说这句话时。虽然当时他已经喝得半醉,可他的语调依然平顺,说话时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可这句话却像一把剑,毫不留情的将她的心剥得鲜血淋漓。
如果他当时脸上能有一丝怒意伴随话语表现出来,她或许还能凭此在事后骗自己,认为那是他掷气的话。然而他偏偏能那么平稳的说出这句话,便间接等于在说这句话的同时,还补充了一句:我没有开玩笑。
那天他离开之后,没隔几天她便得知他离开京都的消息。原本她还正有些生他的气,可在得知这消息时,她只想什么都不顾的跟着他一起走。
这当然是不可能达成的事。
陈酒本来以为,林杉的离开是因为她那天给他斟酒时的“冒犯”,终于让她连跟他做普通朋友的机会都丢了,因而她很是担忧。好在没过多久,他的信到了,并且指定了收信人是她,这似乎意味着将有什么好事发生。然而拆开信之后,她虽然可以放下自己之前的担忧,却又忧心起另外一件事。
这一挂心,就是十年之久。十年之后,他终于回来了,然而他这一次待在京都的时间,竟比上一次更短。上一次他离开时,带着的是叶姑娘逝世给他造成的伤害,那伤害在心里,总能被时间治愈,可他第二次离开京都,却真是差点就丢了性命。
或许是她用了十年之久,认真完成着他每一次用秘信寄来的任务,终于在他心里堆积了一定的地位,又或许只是他养伤的需求,需要一个值得信任又能服侍得细致的人伴在身边,这一次他离京终于愿意带上了她。
而他在这三年养伤期间,她在无数个日子里想象过的场景,终于得以实现。这三年他给了她很多欣喜,其中最让她为之心跳的,是他说那年他在青楼雅间之所以会给她五两金子,并不全是因为怜悯她口述的身世,而是因为早在那之前,他去陈家的酒庄买过酒,是真的希望她能把那酒庄再开办起来。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认得她了,这让她心里又生出些自信,原来与那位叶姑娘相比,自己也不完全算是后来者。
只是,知晓了这一点又如何呢?三年亲近甚至是亲密的相处,她明显感觉得到,自己还是无法完全取代那位叶姑娘在他心中的地位。
刚刚到达这镇上时,林杉因为伤重,不论是侧卧还是平卧,都不能持续太久,只能坐着睡觉,那时陈酒还能常常倚在他身边,给他当枕头。而他则因为外伤面积太大,又属于比较特别的烫伤,在新肌未生时既不能受压,又要保持烫伤面透气,所以他身上便常常只套着一件极薄的衣衫,挨在她身上,这算是十分亲密的相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