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待廖世承认药傀儡的事情,就足够令严行之不适应的了。
药谷被世人诟病的这条污迹,严行之因为成长于名医世家,听得也比寻常人更频繁。在不少的医者眼里,药谷就是医界败类,两位药谷传人的形象更是被妖魔化了,不然怎么会有“药鬼”与“妖医”这两个称谓呢?
但严行之却一直私以为,药傀儡的传言只是讹传。
廖世在世间的名传虽恶,但经过近几年里的相处,严行之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孤僻的老者。老药师长相丑陋,说话难听,连从背后看他都无法看到一点形体外的魅力,但这个老者其实只是不够热忱,不够委婉,却不恶毒。
至少做不出拿活人炼药这种可怕的事情。
但他现在却主动承认了!
“药谷里的傀儡儿大约有六个……嗯……这个是我四年前回去时数得,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几个……”
“那几个傀儡儿脸比较白,看人时眼神也比较直,当你看见他们时别觉得害怕,但也不要试图跟他们说话,因为他们已经不会主动思考了。”
“还有啊,如果有傀儡儿叫你去什么地方,别应他们就行了。还是要再叮嘱你一声,等到达药谷之后,不要听那里任何人的话,包括你那位师叔在内。对于你来说,他就是个疯子,没有师长情分可言,极其危险。”
“哦,还有关键的一点没说。如果看见你师叔请你吃或喝什么,不要以为他给他身边的孩子试吃过,你也就可以放心吃了。能跟在他身边的药童都是炼过的,不惧任何毒物,你比不了。”
“……似乎有时候连我也分辨不了,那些食物对你来说是有毒的,因为我也尝不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廖世慢悠悠唠叨了许多话。与他并肩而行的严行之不仅没有回应半句,还渐渐的脚步慢了许多,掉队到廖世背后去了。
廖世只得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去,就见严行之干脆也停步于原地,年轻的脸庞微微发白,眼里全是吃惊神色。
“不会是现在就吓到你了吧?”廖世误解了严行之的神情,但从他的观察角度看来,的确也很难读懂严行之此时的心绪。
痴怔了片刻后,严行之才喃喃说道:“如果药傀儡的传言是真的。为什么当我向爷爷提拜师药谷的事时。他并未有半句提到此事。只言及我若能通过你的考验,就算他也同意了?”
“严广老儿真是这个意思?”廖世迟疑了一下,一丝诧异忽然浮现在脸上,又换言问道:“莫非你一直以为药傀儡的传言只是虚言?还是说如果证明了药傀儡之事属实。你就不愿去药谷了?”
严行之无言以对。
当一个人一直认定的一件事忽然被推翻,因此激起的心绪变幻之复杂程度,一时之间真的很难用任何方式来表达。
廖世早已看淡了世人对药谷的偏见,甚至旁人对他的师门泼再多的污迹也不要紧,反正他也不打算悬壶济世,从未考虑过结交贵族名流,他也不缺银子使唤,名声臭就臭吧!
然而当他看见眼前这个缀在自己背后,几年间从少年长至弱冠年纪也都形影不离的小跟班。也对他流露出一丝质疑神情,不知怎的,这一丝缕的负面情绪很快在他眼中心中被扩大,令他有些难过。
若说他与世人无所交集,其实也不尽然绝对。他只是结交的朋友极少,但这极少的几个熟知的人,其实在他心里都有不低的份量。
否则他不会因为十多年前,那个名叫叶子青的女子给他打造了一只药箱子,他就无偿给她的女儿治疗了五年体毒,还做到了完全治愈,附赠她的女儿抗毒体质。
要知道前朝太后给他治死了,当今皇帝召了他几次,要他给二皇子治疗,他都是不肯去的。
他隐居了五年,好不容易让世人渐渐淡忘他的存在,但为了救林杉一命,他回来了,却差点刚一进帝京大门就被一群杀手当街毙命。
为了救林杉,他又花去了三年时间,以及将他隐居五年跋涉数千里山路搜来的诸类奇药消耗了大半。这些资源也都是他用生命时间整合的,有些难得一见的药材,他甚至把备留着的标本也用掉了,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返回采集的原地再谋原药。
如今再为严行之治疗,虽然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履行一个承诺,但事至如今,多半还是因为他渐渐在心里承认了严行之的绝佳品格,有意惜之。
多年以前,廖世负了严家祖爷严广的一个请求,说好了要给严广的老母亲治病,结果治疗之事才开始了两个月,廖世就因祸蹲天牢去了,严广的老母亲没坚持多久也就去世了。虽然当时廖世未必能治好那位尊老妇人,但失了承诺却是事实。
如今见严家独孙有难,并且同样是劫在十多年前那个错过的承诺上,他不能再视而不见。
而若能治好严行之的家族怪病,带他回药谷这一趟,廖世还可能是要正式收徒的。
如果是叶子青揪着他的耳朵,大叫:“老妖怪,滚吧!”;又或者是莫叶撇嘴不懈地对他说道:“恶老头,我就不叫你爷爷!”;林杉拿酒洒他;严广与他唾沫四溅地大吵,你一句“驼背老儿,怎么越长越缩水了?”我一句“老不死的,真没想到你还能喘气哩!”……这些他设想过,也正好体验过的场面,廖世都并不放在心上。对他而言,这些毫无礼敬可言的待遇,就如家常便饭,今天被撑到,歇一歇,明天还可以继续。
然而面对眼前这个自己看着成长了几年,颇有几分变化的年轻人,看着他无声地质疑,廖世觉得自己心里真的很难过。
不过,他毕竟在这世上活了将近五十年了,心境亦如他的皮肤那样渐渐老去,一丝缕的难过情绪并不容易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迹。
掀了掀斜挂在肩的那条褡裢。将褡裢末端挂着的那只老葫芦取下,拔开木塞仰脖喝了一小口,让闻之香醇尝之厚重的五十年老酒在舌苔上翻滚了一遍,再才慢慢咽下。
老酒并不如何刺喉,如果不一口气喝醉,给人飘然感受却并不隔夜伤身。廖世咽下酒液后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连那一丝酒香的泄露也要全部吞回自己腹中。
然后他又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口酒能解他心忧,又充沛了他的精神,他刻满皱纹的脸上渐渐展开微笑。
如果严行之此时还能冷静看他的脸。一定不难发现。以往老药师笑容越深。他脸上的皱纹也就越深,但此时老药师虽然在微笑,可他脸上的皱纹却仿佛变浅了。
这使得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能较为清晰的展露出一种有些陌生的情绪。严行之以前不会看到过。
廖世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也没有站在原地等严行之靠近过来一起走,他只是自己转身径自向前走。他的两只手也不再分别按着胸前的药箱和背后的竹篓,只是随着走动的姿势随意甩着一只膀子,以及另一只手伸向褡裢,盲目摸着里头塞满的卤干肉脯,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扔。
望着廖世已经走出去有些远了,严行之才仿佛忽然回过神来,也没有说话。只是步履加快,小跑着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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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戌来的突然,走得也急,全程不到半个时辰。不过莫叶与他并非真的有表兄妹的亲情在,相互之间也只是见过几次面。都还没有混熟,自然也没有需要长话叙别情的必要。
程戌走时,把那盒子也带走了。似乎来自那个神秘组织的人,做事风格都有着非常一致的套路。一念至此,莫叶不禁又想到了伍书。
此次来的这一趟,程戌似乎很不乐意在莫叶的面前提及伍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