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王晴不是每天都会来华阳宫,对这宫里奴仆的脸孔只熟悉了个大概,所以宫奴的大量更换对她而言,与往常变化的地方并不明显。
直到这些人这么哗啦啦跪倒一片,这种异样表现顿时就变得格外清晰了。
王晴挑了挑眉。她亦不甚喜欢这种过于谦恭、实则被划开宽阔距离的礼式。这些是没用的东西,不论哪个贵族,乃至低到民间大户里,主人家也需要几个贴心的仆人。虽然他们是仆人身份,做的却真切是朋友、或者半个亲人的事情,在主人需要的时候,能够真正做到以心相交,嘘寒问暖。
以前王晴觉得,华阳宫里这样的奴仆有些多了点,虽然都是皇弟惯养的,服侍主子确实是有着独特的妥帖顺手之处,但她仍有些不放心,隐虑宠奴作『乱』。现在华阳宫里的奴仆状态仿佛更改得合了她意,然而她到此时才发觉,若真这么改变了,皇弟八成会极为不适应。
——连她这个不常来的公主,都已经感觉到不适应了。
王泓不在庭院里,似乎也正证实了她默默在心里推敲出的这点结果。
跪成一排的宫奴终于在领受主子命令的前提下,全都站起起身。虽然他们因此不能再用后脑勺面对公主殿下,但也都卑微地垂着头,以僵硬之姿站成了一排木桩。
王晴艰难的辨识了一遍,发现这一排人里头,虽然不确定全是新人,但二皇子身边最熟的那几个人。却是没有一个在里头。
她早就听说华阳宫这边奴仆大更替的事,但也没料到德妃的动作这么大,这才过了几天工夫,华阳宫里的旧人都被调走了吗?
心中念头瞬间数番变动,王晴眉心突然拧起,微『露』愠意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就是以这种方式侍奉二殿下?”
一排“木桩”皆是肩头哆嗦抖动,头垂得更低了。其中有一个似乎担着微职的宫奴稍稍镇定些,却也慑于抬起头来,依旧低眉顺眼回禀道:“二皇子殿下吩咐奴婢们背诵宫规,奴婢们不敢懈怠。”
王晴眉头一扬。不给这领头说话的奴仆思考空隙。立即又道:“既然你们都在这里背书。那么现在由哪些个奴婢在服侍二殿下?去唤那奴婢到这里来!”
“是上官旗领在随侍二皇子殿下,离宫去了……去了掖月庭院……”这宫奴话刚说到一半,不知为何,忽然声音颤抖起来。话至末了,他突然跪倒在地,磕着头告罪道:“请公主殿下恕罪,奴婢们实在拦不住啊!”
微微垂眸,视线落在地上那个颤抖着的黑发后脑勺上,公主王晴大约能确定,二弟王泓为什么会离开华阳宫了。
她心里暗暗唏嘘一声,如果不这样用诈,这些个奴婢八成为了免责。是会对二弟的行踪含糊其辞吧!总之他们不会觉得皇子殿下在宫里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如果告诉主子,二殿下居然去了冷宫,这对他们这些奴仆而言,才是真危险。随时有担罪的可能。
这些个奴婢,口口声声这不能让主子碰,那儿主子也去不得,其实这些“关心”都是建立在免责的基础上,根本不考虑主子的意愿。如果不需要担罪责,这些奴婢真正的做事心态显『露』出来,往往是后宫奴仆里相互欺轧气焰最恶劣的那批下奴。
王晴不想与这样的奴仆多废话,只扔下一句:“继续背诵。”,也不管跪在地上的那个宫奴,自己招了随行的宫婢转身就离开了华阳宫,前去掖月庭院。
南国新朝虽然改姓了王,京官体系也被清洗挪移了接近三成,但国朝大脑运作占用的建筑仍在前朝新京都里,没说回到具备三百多年帝都底蕴的中州邺都。皇家居所的后宫也并未重修,只是翻新了漆『色』,大部分建筑保持了原貌。
当今皇帝所拥的妃嫔人数寥寥可数。首则因为皇帝实在太忙了,一心所托国事,根本没什么心思料理后宫。再则,两位皇子都已长大成人,京官们思虑的重心渐渐偏向太子桂冠落于谁家。这个时候礼部户部要是跳出来谋划给皇帝添香送美,不说皇帝自己都懒得理,有此建议的人很容易成为正准备着推举立太子事宜的那批官员矛刺所向。
礼部建功的机会,大约要等到皇子选妃的时候。只是太子金冠会落到哪个皇子头上,这事儿还未落实,在这个半生不熟的时期,即便礼部提这事,那些手里攥着贵女筹码的高门贵族们,也大多只是缩着手,不配合。就算是嫁女,也最好能嫁给储君之选,这些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
渐渐的,选秀、充裕后宫的事情就这么不冷不热的搁着。
后宫里头更清冷,在后宫起到关押罪嫔功能的掖月庭院,也就是俗称的冷宫,便更清冷了。
但这冷宫也是前朝修的,颇消耗了一些人力和木石资源,皇帝是不肯随便拆了的,只是一时也想不到能改建成别的什么功能的建筑,就一直留空着。
虽然这里的确很安静,但未免连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二皇子跑这儿来做什么?
站在掖月庭院大门口,望着门上一把大锁,公主王晴有些恼火。只是,她亦不太相信之前在华阳宫里,那个宫奴敢骗她,所以她心里的这点怒火表现在脸上,是沉着的质疑更明显些。
王晴很快想到,刚才那宫奴话里提到的上官旗领。
旗领是皇家仪仗队里的一类小吏,也就是举旗子的,旗领与旗兵略有一点优越权利,举旗时可有坐骑代步。在不需要仪仗队随御驾出席什么活动时,举旗小兵大多在轮值站门岗,而旗领里则有一部分人在各后宫庭院里待命。这类不在正规编制内的小吏,既不能完全当做宫奴,但也不具备实权,唯一的优势就是持旗领的腰牌在宫里可以较为灵活的走动。
在前朝,这类吃闲饭表面风光的位置是特地给贵族子弟设置的,让他们不要总想着在市井上混日子,在宫里当差,多学学规矩,看看某些个能进皇宫内院的重臣做事的方式,涨点经验。
改朝换代之后,当今皇帝没有那么多枝蔓交错的贵族亲戚,前朝贵族也被抄家杀了不少,旗领的人选也因环境使然,变得无必要全是贵族闲散子弟站岗。可即便如此,旗领人选的身世背景也不能太鄙薄了。
这个上官非,却是个例外。
即便不提上官非贫家孤儿的身世,就说他只是个待罪之身的皇家仪仗队小旗兵,竟还能做到旗领位置,这趟竞争之径,全靠二皇子施了些手段的保举。
公主王晴虽然不理解二弟是出于何种契机,这么看重这个上官非,但她大抵是看出来了,上官非被二弟培养成了心腹卒子。这样的事,后宫并不少见,就连她一介女流,寝宫里也着重培养了两个不会一味只是跪地告罪、而是颇有些能力办实事的女官,二弟养几个心腹算什么。
并且身为旗领,只在皇子召唤时才需要应召,平时不用守在寝宫,主要职责还是在皇家仪仗队里头,所以不容易被后宫里的女人拿罪。德妃若要切断上官非与二皇子的联系,除非把他清出皇家仪仗队,但对于后宫妃嫔而言,想伸手管到这一步却有些难了。
眼见掖月庭院大门照旧紧锁,皇弟不可能在里面,公主王晴思虑片刻,也不打算立即就走,而是吩咐了身边的女官,绕着掖月庭院外围找寻起来。
德妃也真是……太能『操』心了,皇弟这会儿只能找上官非一起出去散散心,这是不是有些悲哀无奈?王晴心里正这么想着,便在行至掖月庭院外围左手转角时,看见了遥遥数十丈外,坐成一排的三个背影。
王晴只凭一眼就认出来,坐在中间的那个有些单薄的背影正是她的二弟,二皇子王泓。
是不是熟悉的人,看看背影就能得出。之前在华阳宫面对那一排后脑勺,王晴只觉得眼昏,但现在面对遥隔数十丈的三个背向这边坐着的人,她在第一时间认出二弟王泓之后,紧接着又辨出为左大约就是上官非,右边那个则是华阳宫主事太监贾仲。
见是这两人陪同二皇子出行,王晴心里有所思虑,命身周宫婢全部留在原地,只带了她的那名心腹女官,向远远那并排坐着的三人走去。
二皇子王泓端正坐在小马扎上,肩平背直,仿佛他座下的不是粗陋的马扎,而是震慑江山之广阔、担负黎民之重责、象征至高权力的王座。
其实这等坐姿是每个王侯贵族子弟学业里必修的一门课,站、坐、言、走都是学问,皆需表现出名门之后的气势。不过,他现在是在垂钓呀,至于如此庄重么?这个样子钓鱼,可比直接下水用网捞要辛苦多了,明显偏离了垂钓休闲的本来目的嘛!
王晴在走到离二弟王泓还有十来步距离时,望着这个习惯了如此做派,实则内心颇为柔软的皇子弟弟,不禁在心里打趣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