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归名,是陆红鲤将十一这个花名还给东风楼,象征着粉碎这个曾用过的歌姬花名,紫苏折断了她携带十多年的木钗,后归还她的本名,再赠金钗,是为祝愿她的从良之身今后恒久不改。
“陆红鲤。”周围的十多名明艳女子开始轻拍手掌,“出了这栋楼,就别再回来了。”
还原本来身份的陆红鲤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金簪,没有再说话。
这簪子就是一点纯金打造,上面也没有再佩什么名贵的珠玉,东风楼里有的是首饰能超越它的贵重,但陆红鲤心里很清楚,这支簪子上又它独有的那份意义,很沉,很珍贵。
紫苏上前扶起了她,又轻声说道:“荆钗化作金钗,希望你今后亦能生活得无忧美好,但如果你有什么需求,这支簪子,仍代表着东风楼,代表你的娘家人。不过你轻易是不要回来了,免得招嫌,让夫家也得了麻烦。”
陆红鲤仍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最后一道礼式成了,紫苏脸上浮现一片和煦笑容,又从怀中取出一只信袋,交到陆红鲤手里,轻声叮嘱道:“这是林大哥早前留下的,楼里每个姐妹都有。他曾说要亲手主持,把姐妹们一个一个都嫁出去,入个好人家,其实并不是开玩笑。如果你以后想回娘家,就去信里确切的地方吧!哪怕故乡如今残破,回那儿也总比回这里强。”
陆红鲤终于忍不住颤抖出声:“只可惜我的喜酒,林大哥喝不上了。”
这时,一旁的胡寻见礼式已成,也凑近过来,听到妻子与这楼中大管事的对话,语气里有着明显的惆怅,他想了想后便宽慰道:“今天也是胡某心急了些。没有考虑周全,不知道妻家还有朋友没招待上。等会儿我会派家丁送来胡家地址和名帖,如果你们那位林大哥愿意赏光,我胡家随时恭候。”
胡寻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怔。
就在场间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之时,还站在二楼木梯口的石乙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小乙定会择日登门叨扰,同时兼为检查我十一姨母在婆家有没有受欺负,希望到时候不会被姨父赶出府门啊!”
为了娶到陆红鲤,胡寻除了在她那儿“攻城拔寨”了大半年,终于俘获美人心,对于整个东风楼的观察,也是一直没松手,恐怕哪儿做得不妥。惹其夺美大业半道崩败。因此,对于石乙此人,胡寻也是略有印象,似乎是楼里某位已逝红人留世的孩子,共享楼中所有女子的关爱长大。
心念微动。胡寻对石乙这个让他感觉还有些陌生的年轻人也心存些许友善,微笑着道:“不必客气,诸位都是红儿的亲朋挚交,胡某随时欢迎大家来做客。”说罢,他还以温和目光环视身边一周,以示邀请之意。
胡寻的话音刚落,一群女子里头。又有一人大着嗓门开口,却是面向站在木梯口的石乙,笑骂道:“小乙,你这不成器的孩子,你十一姨要嫁作人妇,以后很难再见了。你也不拦着点,只知道偷懒跑一旁猫着。”
石乙居高临下,很容易就找到那说话之人。待看清那女子的脸孔,他立即想到了她那外柔内刚的脾性,连忙告饶道:“三姨母。您快别为难我了,我怎么没帮忙了,我不但有上阵帮忙,还带了两个伙伴一起帮忙,这样做得还不够么?”
“半道上就跑了,这算什么帮忙?”那女子有撩开了嗓门,“帮人帮到底的道理,你不知道吗?三年的书白念了?”
她这后头的半句话,其实已隐含故意成分。
作为红坊欢乐场里唯一的男性,石乙必须尽快为自己的将来寻找出路,此时一楼厅中那位三姨母是故意在人脉关系极广、又在今天跟东风楼沾亲带故了的胡寻面前,透露石乙的一些信息,给他在胡寻那儿预埋了一颗钉子呢!
而站于一旁含笑听着这话的胡寻是个机敏的人,已然会了意,知道站在木梯口那生了双凤目的俊美少年原来也是念过书能识墨的,自然又对其高看了一分。
石乙却没再理会他那大嗓门的三姨母,而是朝胡寻一揖手道:“春中良辰,佳人难得,姨父要好好珍爱晚生这位姨母……啊……”
他的话刚说至末了,忽然呻吟了一声。
胡寻亲眼看着楼下的女子手法极准的扔了一个苹果上去,砸中了石乙的额头,他看着这打闹的一幕,不禁也笑了起来,揖手还礼:“必当如此。”
石乙揉了揉被打疼的额头,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姨父,请记住我这张为你受过苦的脸,以后在你那儿买绸缎,你可要给便宜点啊。”
胡寻含笑点头:“姓石名乙字逸,东风楼俊目佳公子,胡某记住了。”
公子这称呼,是一种誉赞,一般是家世里有步入功名门者,或者其人本身兼具功名头衔,才能得此称谓。
前周对这项称谓的要求是比较严守规矩的,而到了前周末年,国乱律乱,有些东西也丢失得厉害。昭朝取代周朝之后,这些丢失的东西有的捡起来了,有的则模糊了些概念。但不论如何,这称谓如今虽然没有最早行用时那么尊贵无上,也仍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誉赞色彩。
石乙觉得胡寻对他的称呼有些过于抬高了,不禁有些恍了下神,但不得不说,他听着胡寻的话,心里还的确感觉很舒服。
目送姨父又将姨母打横抱起,大步迈出东风楼,到了这时石乙才有些感觉到,东风楼里好像安静得有些不对劲。
侧头看去,恰好又见一个圆物击来,他下意识要躲,却见眼前袖影一晃,那圆物被身边的莫叶扬手截下,又快又准。
石乙不禁惊讶道:“叶小妹,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了?”
莫叶恍了下神。意识到自己精神一松,无意间竟把接暗器的手法显露出来了!神情稍一凝滞,莫叶又随手抛出掌中握着的那个橘子,打趣道:“我刚才全神贯注那一接。为的是帮众位姨母更准确的打你一记,良苦用心,你好好受着吧!”
话虽这么说,莫叶倒没真把橘子砸在石乙头上,只是手法稍偏,扔了一个他比较容易接住的角度。
石乙接下橘子后暗想:其实隔空接物也不是太难,多练练就成了,只是这丫头不知从哪里练得,难道这个时代也有杂耍团?
随手拨开橘子,往嘴里填了一瓣。石乙看了一眼身旁一直没怎么做声的阮洛,随口道:“来半个?”
“不敢……”阮洛微微一眯眼,随即闪身退避。
石乙看见他眼中一丝异色闪过,待他自己回过神来,已经有些迟了。头上已又被几样东西砸中,还好这第三次飞来的东西较轻细,否则他恐怕要被砸得很惨。
揉着额头看着滚下木梯的几颗红枣,石乙叹息一声,冲楼下吼道:“有完没完?难道你们真的不希望十一姨嫁给大绸缎商胡寻?游戏也要适可而止!而且,我说过多少次了,浪费粮食可耻!”
说罢。他已大步踏下木梯,逐那些姨母而去,同时叫唤道:“砸我,还砸我?你们以为我不会么,哼……”
送亲之后,东风楼里的闹剧又开始了。或许是一个固有团体里忽然少了一个人的缘故。大家都想再闹一闹,祛一祛心里的那丝离别郁气,石乙挑了一个头,大家很快都玩作一团。
莫叶也有些想下去凑凑热闹,但在此之前。她也不能忘了阮洛。然而,当她看向他时,却见他正在揉着自己的额角,眉头皱了皱,似乎正觉得哪里不舒服。
看见阮洛自己摁着额角的样子,似乎身体感觉不适,莫叶才忽然想起来,早上她出门时,阮洛也正准备去金家一趟,但等她在外头转了那么大一圈回去,他还待在家没出门……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如果他是因为身体缘故而没出门,那宅子里的白桃绝不会让石乙拉着他就往外头走才对。
心里念头一转,莫叶不再管背后楼厅里那群追逐嬉闹的人,走近阮洛身边轻声问道:“是不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有点头疼。”对于莫叶的关心问询,阮洛的回答十分直白。松开揉着额角的手,他看了一眼楼下正在追打嬉闹的那些人,又对莫叶说道:“我不碍事,不要因此影响大家的心情。”
自从三年前莫叶被好友安置在他身边,除了最初那几个月相处起来存在些磨合,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待她亲敬正如兄妹,身体上若偶感不适,在她面前也不再有丝毫故意的隐瞒。
完全接受她的照顾,实际也是一种信任的表达。
此刻立即带阮洛回去,于此间气氛的确有些不适。并且,作为享乐场所,东风楼雅间的环境丝毫不比宋宅那些普通屋舍差,且明显有许多优胜处。若一定要论缺点,或许只有一处,那就是楼间空气里淡淡浮着的那种脂粉香明显了点。
想到这些,莫叶略犹豫了一下,即点头道:“那我先带你回雅间歇一会儿。”
两人回到刚才为了避离“迎亲战场”而让楼中侍女们布置出的雅间里,此时离东风楼每天的正式开张时间,还有大约半个时辰,除了楼下那群人正在打闹的声音,四周一派安静氛围。
而楼下那群人虽然在闹,那些花样女子们可能会在闹腾的过程中,不自觉地流露摆弄出东风楼做生意时取乐客人的那些花样,但她们此时的心境,一定是真实的。
送走一位姐妹的惆怅感,被欢声笑闹遮盖,而得见一位姐妹终于觅得良人,获得幸福,不用再愁下半辈子的生计问题,她们为她庆幸欢喜,这种情绪亦从欢声笑闹中沁透出来。
此时的东风楼内,氛围极为接近一个刚刚办完喜事的普通大宅户。
虽然这喜悦来得有些突然,但实际上新郎官胡寻为此筹划了一个冬季,他虽然姓胡,却不是胡来的性子。
待到开春,他的决定亦破开冰寒和外界眼光,带着十几车聘礼跑了数百里的路来到京都直接堵在东风楼大门口。这样隆重的排场。以及新郎官被堵在新娘子房门口,舌战群姝不肯退的决心,已然昭示着这件大喜事虽然来得突然,但的确靠得住。
更别提之前新郎官胡寻为了打开东风楼第一道大门。命家仆高举官方检批婚书的行为了。
并且今天的事,除了真实性毋庸置疑,它还昭示着另一个事态趋向,十一娘陆红鲤的出嫁,给东风楼众红姝今后的人生带了一个好头。
此后若再有楼中女子出嫁,即便排场上赶不到胡家,也不可能差得太多。而对于此楼间的女子来说,幸福能赶上陆红鲤的一半,便已足够了。
此时身处此楼中,虽然莫叶和阮洛都算外人。却也不难感受到这群身为歌姬的卖艺女子,庆祝和期望普通人幸福的心情。俩人即便没有再去楼下参与到那场嬉闹中,此时他们心里也是感觉欣然的。
待阮洛坐下,莫叶搓了搓手掌,暗自催动乾照经功义在双臂经络间流转。一个过往之后收敛,双手食指已经变得十分温暖,然后她就伸出双手,各展三指摁在阮洛额头两边穴位上,轻轻擦揉起来。
宋老爷猝逝后留下的产业颇丰,阮洛每天都要耗费不少时间精力去打理。虽然如今他手底下也已培养出好几个得力助手,不需要事事都由他亲自出面。但逢到一些重点决策,总商会旁系的数个分会必须顾揽周全,视角要放得够开,作为商会掌舵人要劳苦的心神也是不小。
阮洛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事情一多,也容易惹来小恙烦扰。特别是容易犯头疼。
三年前阮洛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把叶府的事抚平,两家的来往便变得比较密切起来。叶老爷自三年前坠马之后,得了一道圣旨,不必再去太医局任职。只待在家开医馆,又因为两家愈渐亲善的来往,便拨了一半精力在为阮洛调理身体的事情上。
近年来,阮洛虽然每天要耗费很多心力用来管理舅父遗留下来的产业,但另一边有了来自叶正名亲手调配的食疗组方,现在的他身体状况已经差不多与常人无异,唯独犯头疼这小恙还未有太大改善。
叶正名对此其实早就下过诊断,但他给出的不是药方,而是几句话。他认为这是阮洛担着压力太大造成的症状,放松精神自然可以不药而愈。
不过,就目前看来,以他的性子要做到这一点,除非撒手把宋老爷留下的产业扔掉一半才能做到。
如果阮洛的身体状况到了不堪承受工作之重的时候,将手上的一些产业卖掉,也未尝不是一种适合的做法。宋老爷如果在天有灵,肯定也不希望他唯一的外甥再走他那条活活被生意之事累死的不归路。
但不论是稳固生意上的事,还是撒手,这两项变动都不是一句话就能办妥的,还需慢慢计算。
莫叶也曾在听了叶正名的“言诊”后,劝阮洛适量放手一些生意,而待阮洛把他心里的打算、以及这些繁琐的顾虑说出来后,她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生意上的事她帮不了他什么,那她便只有用自己能想到的办法,为他稍微舒缓一下身心。
这原本也是王哲最初将她安排在阮洛身边所寄望的任务目的。
莫叶初时给阮洛按摩头部时,阮洛还感觉有些不自然,从内心深处而言,他对她的身份还是略有存疑的,因为她的介绍人竟是王哲,也是因为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仆人派用。
但渐渐的,他开始接受了莫叶地这种服侍,只因为她的手法,实在让他觉得舒服。
近些年里阮洛虽然常与商界几个大老板来往,同桌吃饭也是常态,但他基本上不会涉足风月场,他这行事作风也已在京都商界传开了。不过,他如果真的常去过那些地方,可能会忍不住把莫叶的这种手法,跟勾栏坊间的女子牵一牵了。
莫叶的指间技法,除了跟叶正名讨教过医科穴位要义,以及她自己长久练习乾照经而总结出的一些对穴位感应的领悟,还的确从东风楼里十多个姨母这儿取过经的。